许多人是不会教孩子的——教育本就是很奢侈的东西,对张大富这样的人家来说,所谓的教养,就是让孩子有吃有喝,能读书识字,这便是全部了,再多的,当父母的也不会。
他们寄希望于孩子读了书,就能知道礼义廉耻。
便是大户人家的教养,也无非是给女儿找个管教嬷嬷,让儿子拜个名师。
甚至还要花许多年的功夫让孩子磨性子。
所谓的师者如父,便也是这个道理,因为孩子的大多教育,其实是由师父来完成的。
张大富根本不懂怎么教孩子,他只是把自己幼年时缺少的东西,都一股脑的补偿给了儿子,妻子也是如此,他们夫妻俩都以为,只要孩子不吃苦,不受欺负,就不会走上歧路,他们也并不催促儿子上进,他们两口子养得起。
事到如今,张大富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反省自己,因着他也不知道怎么教才行。
他如同无头苍蝇,在吃饭时请教起了年轻的女工:“你爹娘是如何教你的?”
女工认真想了想:“倒也不曾教我什么……”
无非是孩子做错了事就打骂。
“看来是没打骂过他的缘故。”张大富以为自己找到了关窍,“还是该狠狠的打!”
女工:“就怕打出了反骨,与父母离心,出去鬼混。”
张大富愁眉苦脸:“我儿时,爹娘也未曾教过我什么,自幼干活,打骂是从不断的,日子比他是千苦万苦,怎的从不短他什么,却染上了这样的恶习?”
“纨绔子弟的做派,他倒是学了十成十。”
“我也不图他光宗耀祖,或是名扬天下,只要同别家的孩子一般,哪怕是无用些也行,安稳的找个活干,成个家,我和他娘便无所求了。”
女工劝慰道:“恐怕是他未曾吃过苦的缘故。”
张大富摇头:“穷人难道就不赌了吗?”
只是穷人输不了那么多,但论起赌来,他们只是进不了赌坊,私下开盘是很常见的。
女工也想不明白,她还年轻,自然没有孩子,哪怕亲戚家有孩子,也未曾仔细观察过亲戚如何教养,至于她自己,出身于小富之家,幼时也没吃过多少苦头,但也未曾长歪。
“恐怕是觉得自己有依靠,无论如何都有爹娘擦屁股。”女工出主意,“或许不像你想的那般严重,不如先叫他停学,送到工厂来?他便也没空再去玩乐,晓得挣钱的不容易。”
张大富苦笑道:“就怕他偷奸耍滑,反坏了事。”
两人对视一眼,竟然都无计可施。
“还是我和他娘的过错。”张大富再叹,“到底是中年得子,这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自个儿也不是什么家学人家出身……”
如张家子一般的纨绔子弟,在阮地并不算罕见,在以前,富豪子弟能接触到的,除家仆外的人,多是同阶级的,同出身的人,他们有的,友人也都有,最多便是攀比谁能更早入仕考官。
但在阮地,孩子多是就读同一个小学中学,学生中间有家贫家富,攀比之风自然胜过从前。
长辈尚且还能忆苦思甜,但对这些长于锦绣的孩子来说,苦难是不存在的,攀比则可以划分人群,重建阶级,他们能从同学艳羡的目光中获得更多满足,在一次次攀比里塑造自己的性格。
这是老师无论如何耳提面命都不能解决的问题。
除非父母有意识的去限制孩子的享乐程度,“刻薄”对孩子的支出,但对于这些吃了一辈子苦,又几乎没有教育意识的父母来说,明明有能力让孩子过好日子,让孩子在同龄人面前更有面子,却不去做,反倒是一种折磨。
当父母的千辛万苦干活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不吃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头吗?
“要说咱们这儿,日子是好过,可我怎么觉得,麻烦倒是比曾经更多了?”张大富不明白。
女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支吾道:“许是课本里说的,人衣食无忧后,便会追求精神上的东西?”
纨绔子弟们不缺吃少穿,他们追求的,是“我不与他人等同”的优越感。
这样的优越感能促使他们去干长辈们不许的事,去干违背大环境里公序良俗的事。
张大富揉了揉太阳穴,他摇摇头,不再去想儿子,先叫他在牢房里蹲着吧!倘若他因此怨怪父母,那他即便不与儿子断绝关系,也要因此心凉了。
更何况作为父母,他也更愿意相信儿子本性是好的,只是被骗了,被带坏了。
“听说要抽调你去钱阳那边,研究石油分炼的活。”张大富尽力不去想儿子的事,“这几日,恐怕就是你我二人共事的最后几日了。”
女工便也顺着话头说:“张工教我颇多,便是不再共事,也有半师之谊。”
“是你教我颇多。”张大富真诚道,“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我老了,跟不上了,今年做完,或许就退下去教书了。”
张大富有些遗憾,他是被阮响亲自提拔的,而亲耳听见阮响评价他是民间少见的工科人才,可惜被耽误了太多年,以至于大半天赋都浪费了。
浪费了……
他为此难过了许多年,他原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啊!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褪去了金子的光彩,几乎要归于平凡了。
女工并不提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担心刺激到张大富,她吃着菜,只偶尔和张大富说话,等吃过午饭,将餐盘拿起来后,才忍不住说:“张工,便是去当老师又哪里不好呢?受人尊敬,学生里但凡出一个人才,便是你又为这世界多做了贡献。”
“便是令郎,也还未闹出什么大乱子,还有补救的可能。”
张大富笑了笑,只是笑容苦涩,不过仍是问道:“听说石油能分炼出液压油、汽油、沥青等等,不知你是负责哪一块。”
女工没有看他,只低头说:“这是机密。”
张大富愣了愣。
原来,他已经接触不到阮地的机密了。
他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