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休,一夜交谈,秦苏知道了那百余人的商队只回来六十有三,知道了致远商行的家主姓柳名若男,知道了新曲城不仅有自愿留下的百姓还强制留下了十万军属作为牵绊,知道了老百姓所愿不过是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知道了晋国先王对王妃至始至终的浪漫,知道了许许多多人生存在夹缝的苦寒,知道了晋国江湖的恩恩怨怨,知道了李三十岁还尿床的笑谈……
生死离别之悲,黎民百姓之苦,深宫高墙之趣,身前朋友之糗,这本该是一群人、一堆火、一场酒的高谈阔论,可今夜,却注定少了许多滋味!
天亮后,秦苏已经能远远看见一座巨大城池从地平线慢慢耸立而出,可秦苏真正要去的是另一座城池,关山城!可那里已是呼延将的地盘,自己如今身体状况又是这般,只得徐徐图之了。
只是秦苏并未来得及与致远商行家主柳若男道谢,因为柳若男已先一步奔行入城。
依旧肃杀的晋王宫内一处寝殿,柳月荷正焦急踱步,不时向殿外看去,待视野内终于出现一道倩影,柳月荷迅速向殿外走去。
“若男!”柳月荷百感交集道。
“月荷姐?不,若男参加太后。”柳若男面容一喜,随即迅速施礼道。
“什么太后,叫姐!若男,快让姐看看,长得真好看,走,进去说。”柳月荷上下打量着,牵手像殿内走去。
“月荷姐,我可找着你了,这些年我差点就撑不住了。”柳若男看着殷勤招呼自己的柳月荷,再也没能忍住情绪,若洪水决堤,不由委屈哭道。
“若男,发生了什么,跟姐说说?”柳月荷一时慌了神,将其揽入怀中轻声问道。
“我爹、我娘都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
“怪不得我这两年如何都寻不到舅父。”李月荷喃喃道,而后眼神寒光一闪,轻声道:“因病还是?”
“是呼延家害的!原本关山城的粮庄、盐铁生意有一半都是柳家的,可五年前的某天,有官吏突然闯进家中,说是奉大司马令命粮食、盐铁价格翻倍,而翻倍的利润十之九要充入军费,父亲不敢不从,却又不想被全城人指着后脊梁骂!只好假意涨价,实则依然按原价销售,但利润却要实打实上交,父亲只好贴钱保平安,再缓缓提价,可这样一来,全城只有柳家商行卖得最便宜,老百姓全来柳家商行买,父亲难以为继亏损,只好大幅提价,却不料城里老百姓骂得更狠,不仅如此,官差还将父亲缉拿,说是扰乱市场秩序,罚银十万两,杖五十!父亲气急攻心,没有挺过那个夜晚,交完罚银后,家里再无现银,母亲只好将店铺转卖,却不料无人敢买,最终以一折的价格将所有打包卖给了呼延家旁系!从那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关山城,母亲心有不甘重新创办了致远商行,可积郁成疾,不到一年便去了。”柳若男凄苦道,这些委屈自己默默扛了多年从未与人讲过,如今与表姐相逢,再难作大人模样。
“若男,这所有的事情都能等到晚来的公道,我相信血债必须血偿!”柳月荷轻轻拍打着柳若男的后背,有着执着的坚强。
“姐,这些年你还好吗?姑姑怎么样?”刘若男拭去眼角晶莹,微笑道。
“我?还好!先王纵有万般错,唯我最没资格说。我娘早死了,十五年前便病逝了,那时候太穷了,帮人洗衣、织布可赚不来救命钱。”柳月荷淡淡道。
“姐,父亲知道错了,父亲一直都在念叨着姑姑,只是他太犟了,他不是真的要赶走姑姑的,若是姑姑没走,说不定,说不定就……”柳若男刚刚恢复平静闻言再次带着哭腔道。
“都过去了,对错,是上一辈的事,二十年过去了,早就思念多过了怨恨,何况人都不在了,莫再自寻烦恼了,如今你我姐妹二人相聚说不得便是二位长辈的心愿呢。”柳月荷急忙打断道,过去的事既然已经结疤,便不要再揭开了。
“若男,离开新曲吧,好好开始你的生活,若此战胜,姐一定寻你,若败,此生莫漏你我半点关系!”
“姐,我不走!不管是抵抗呼延贼,还是因为这里有我最后的亲人,任何一条理由都足够我留下了!姐,我可以的,我们都要活着看到胜利不是吗?我可是三品武者,足以自保了!”
……
半个时辰,这已经是柳月荷能挤出来与柳若男闲谈的全部时间,既然柳若男决意不走,柳月荷也便没再强劝。
柳月荷早先便知道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妹直奔新曲而来,也许这便是命吧,若致远商行没有如此大义,柳月荷也注意不到柳若男的身份。这一见,见的是心性,见的是大难不死后的前程,柳月荷当然有私心想提携表妹,可一份泼天富贵是要赌命才能堵住别人的嘴,柳若男敢赌,柳月荷便敢给!
柳月荷再次来到宫内一片梅花林,这里是先王造就的独属她的天地,埋藏着她的回忆,容纳着她的秘密,见证着她的成长,消融着她的委屈。
梅花开得正盛,白里泛红的娇小花朵开满枝头,色,艳丽而不妖,香,清幽而淡雅,姿,苍古而清秀,枯瘦枝干昭示着全力以赴的果敢,无叶残留,以花迎寒!
柳月荷觉得自己很像梅花,是那朵先王不遗余力的支持开出的花,亦会是与子儒不争不抢的叶。
“太后,呼延大军要到了,距新曲不足十里了。”有一面容中年却满头白发的人蓦然出现,分毫不差站在梅花林外。
“大阁领,有劳了!”柳月荷极为客气道,快速向宫外而去。
其实柳月荷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先王也只说可以完全信任,可如此也便够了,柳月荷将最重要的机构梅花内卫交予了此人。
新曲城南门外,有千余骑兵奔袭至车队前陡然高喝:“呼延贼军已不足十里,加快速度!快入城!”
众人疲惫又欣喜的感觉一扫而空,再次生出一股力量推车前进,脚步匆匆、气喘吁吁。
“下马赶车!”
大批军士轰然下马分散着向车队内跑去,铁甲发出密集的撞击声,让人听着便心安许多。
秦苏跳下马车,让年纪大的、身体虚弱的人登上,马匹吃力得嘶鸣着,秦苏解下马匹上的夹板绳套,以身为马拉车向前奔去。
一路穿过城外堡寨,预留通道的深沟高垒,堑壕、羊马墙等,也顾不得震撼,目不斜视向前急行,直至入城后,众人方松了口气,有军士迅速将马车接管,从现在起,城内物资将由朝廷统一分配。秦苏跟着老王头等人一起来到安排的住处,宅院很大,足够数百人居住,不知道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府邸,众人好奇打量着,只有秦苏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别逛了,赶紧做饭、休息,接下来不一定有饱饭吃,有安稳觉睡了!”老王头大声吆喝着。
秦苏因为老王头、李管事的缘故分到了单独的屋子,秦苏并未谦让,他确实需要抓紧养伤!
新曲城外八里处,呼延将下令就地扎营,五十万军,却有上百万民夫、辅兵,及工匠等。
临时搭建的大帐内,身长八尺、魁梧敦厚、面若黑炭的呼延将居中而坐,环视下方百余名将领后,寒声道:“命十万工匠日夜不停打造弩车、床弩、冲车、投石车、造壕车、攻城锤、云梯等攻城器具,哪怕寨不建,先保证攻城所需,我只给三天时间,三天后攻城。命北方各城池增调民夫火速运粮、运木、运军械前来!命呼延瀚领军三万镇守晋阳,命呼延英领军二十万南下200里阻击王室援军,遭遇援军之日起,务必拖住一个月!命呼延义领军五万镇守北境,命呼延晟领军二十万保障后勤运输线并稳定后方!命所辖各地城池配合本帅之使者加快捉拿所有不纳降的武者!命东、西、南六十里处各伏兵一万……”
一条条命令快速下达,大帐内没有人发出丝毫声响,到了此时开弓已无回头箭,这一战既分胜负又分生死!合计百万大军调动,这是呼延将在保证北方各城足够守备力量前提下的全部军队,力求战则必胜!
新曲城城头,所有人看着这城外无边无际的人潮陷入因震撼而沉默的局面,这是一场想都不敢想的战争,许多将士已然心底打怵,这不是怯懦,而是人面对恐怖时的本能!
柳月荷也难以控制呼吸急促,宽大衣袖下的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中,环顾一周,文武官员、将士、民夫俱都面有畏色。
柳月荷长呼一口气,背对呼延大军高喝道:“即日起,本宫与晋王便住在这城头上,一日不胜一日不下城,一日不死一日不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