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叔,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好么。”秦苏拄着根木杖,心有戚戚然,自己这身板怕是走不到梁都了。
“也罢,三公子,歇息下吧。”
此时离开秦都有冀已十余里,看着秦苏情绪有些低落,老季心中亦是忧虑万分,他真的行么?不仅体弱,而且记忆力差、反应迟钝,十五年未有变化。
驿道宽阔平整,行人稀疏,只是不时有驿差骑马奔过,在秦苏看来,这是秦国最拿得出手的方面了。
秦国,小且弱,但地处大陆中心地带,被周边四国北梁、东周、南楚、西晋环绕,只有蛮燕身处东北方向,不与秦交界。
秦,仅有三州之地,一十八郡,人口四百万余户。三州呈三角状,鼎州在南、冀州在北、并州在西,南有秦岭、东有太行、西有灵兰,北有翼山,且有八水环绕,济河南北而过,汉江东西缠腰,另有沂水、泗河、桑河、洛水,漳河,汾水遍布三州之地。
水土尚算肥沃,可又能怎样呢?四国国力均在秦十倍以上,来去秦境如入无人之地,富则抢、丰则夺,反抗则杀,数千年来,秦人尸骨何止百万?
历代秦王有因反抗被杀,有因囚禁致死,有遭戏弄自刎,善终者寥寥无几,两千年前,秦愿举国归顺的降书流传天下,却无一国接受。一千年前楚王明言:罪之地,贱民也,老弱孤独也,纳之,不详甚哉!鸡肋之地,凭添界壤纷争,亏矣,若需,自取之。
秦,沦为天下笑料,秦人,更不允迁徙他国,见之唾之,甚则他国内权贵打死秦人不为罪。
两百余年前,秦简公下令,举国禁商,除官员外不得穿着锦缎、官员穿着不得华丽鲜艳……。秦苏听闻夫子讲,此乃无奈之举,秦地虽利于通商,但富贵惹人眼红,强盗抢掠时有发生,还有四国军轮番以借道之言行劫掠之事,既如此,不如生活穷困以保得平安。
四十年前,祖父秦襄公书信四国,愿举国之力修缮四国驿道、驿站,免费承接四国民间驿差之责,四国悦、允之,秦再被笑言驿国。
四十年来此事利于四国多矣,平整修缮后多余的旧土都被拉回秦国处理,而秦困顿更甚,也因此四国少有侵犯。
秦苏胡思乱想之时,远远走来一和尚,身着月白色僧衣,头戴斗笠,手持竹杖,负箧曳屣,望之令人心静神安。
和尚路遇秦苏身侧,脚步一顿,“师傅说,世间乃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
什么乱起八糟的,秦苏透过斗笠,发现是个年轻和尚,嗯,长得好像比自己好看许多。
“公子,可愿随衲子参佛,弃愚痴狠戾,避未来劫难…”
“和尚,胡说什么呢?”秦苏反应不过来,老季却立马打断,真跟了这秃驴,一切玩完了。
“参佛并非剃度才可,人人可参佛。”
“走开!”老季有些恼怒,如今佛教凋敝,也就些许古籍记载曾经的佛教鼎盛,如今已是鲜有踪迹,难得一见。也不知这和尚如何冒出,开始进行大忽悠模式了。
“公子,非阳间人非阴间鬼,行走阴阳罅隙,身负大恐怖,向前一步醒来,向后一步死去,何不试试?”
秦苏听不明白和尚在讲什么,只觉得和尚于自己身前站定后,自己前所未有神思清明,身上渐暖,舒适至极。
老季神色阴晴不定,和尚所言与先王曾经所述有相似之处,此话仅关键几人知道,不可能外传,这和尚倒有些怪异,自己竟然看不透。
“和尚,我能学会佛法吗?”
“公子,不可无礼,要称呼禅师。”老季略作思量后提醒秦苏,虽不知此人何意,却直觉必然是有些不凡。
“无妨无妨,怎么称呼衲子都可。公子,你我有一日佛缘,世间人人可为佛,学不会的,要自己悟。”
和尚说罢,便自顾盘坐在秦苏身侧,唇齿微动却无声音传出,而秦苏止不住哈欠连天。
“季叔,突然好困啊。”
老季啧啧称奇,秦苏从未有过困意难耐,哪怕睡着也从未有如此香甜,此和尚确实有不凡之处。
朦胧中时间回转,秦苏又站在了乌衣巷的地面,这里脏乱不堪,污秽遍地,却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名字。
眼前有个五岁的孩童,粉雕玉琢,虎头虎脑,身着粗布麻衣,却是破破烂烂、泥土粘连在身上一块又一块。秦苏意欲拉住他慢些,却穿身而过,只好随着孩童步入茅茨土阶的小院。
“母亲、母亲,快看,我捉到了蝉。”孩童兴奋高呼。
“苏儿慢些,你这是捉蝉跌的吗?”
女人温婉如玉,声音如流水潺潺,虽同样粗布麻衣却怎么看都觉得干净万分,一颦一笑都有着圣洁感,女人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上飞奔而来的孩童,轻轻抱起后擦拭着孩童肉嘟嘟的脸问道。
“不是,母亲,是巷子里的大孩子们要抢我的蝉,我不给,便打了一架。”孩童摇头,委屈道。
“可有受伤?疼不疼?”
“没事的,母亲,不怎么疼。”
“苏儿,为什么不把蝉让给他们呢,给了他们岂不是不用挨打了。”
“母亲,才不给他们,他们不是为了蝉,就是想欺负我,给了他们也会踩死的。”
“那你怎么处置这只蝉呢?”
“送给母亲啊,常听母亲讲,以心听蝉、专注一境,可没有蝉怎么听啊?”
“苏儿,我说的禅,可不是你手里的蝉,外离相为禅,心不乱为定。算了,去随我拜拜菩萨吧。”
“母亲,菩萨是什么?拜它有何用?”
“菩萨,是解救众生的人,是能帮助秦国的人。”
“那他怎么不来帮啊,而且夫子说,秦人需自救,等不到谁来帮,也没有人会帮。”
“会来的,会来的,人心不诚、人心不坚、待到不破不立时,苏儿就看到了菩萨了。”
孩童乖巧从母亲怀中跳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学着母亲的模样向着一副粗糙破败的画像跪下膜拜,画像无风自动,蝉儿振翅飞翔,声音如泣如诉。
“母亲!”秦苏急忙跑到近前,可是母亲听不到呼喊,也感受不到身前空白处痛哭流涕的依恋,这种空白,秦苏很是熟稔。
“秦苏、秦苏、迷迷糊糊,呆头呆脑,是个蠢猪…”七岁的孩童听着围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唱着现编的歌谣,痴痴傻傻的笑着。
“狗子哥,怎么不见你妹妹啊。”孩童看着带头的男孩,心中不解问道。
“妹妹饿死了,都怪你,你怎么每次都拿那么少吃的,根本不够吃,都怪你。”
小家伙嚎啕大哭,推开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跑回家中,可身子虚弱,一路摔了好多好多跟头。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夫子,狗子哥的妹妹饿死了,都是我不好,没多给他们拿些吃的。”
“公子,家里剩的只够维持咱们正常温饱了,再多拿,自己家就要饿死人了?”
“呜呜呜,怎么办啊,夫子,怎么办啊?”
“在咱们秦国,饿不死没手没脚的人,饿不死身老体弱的人,饿死的只有惫懒之人,你说狗子的妹妹饿死了,可狗子没事,狗子父母没事,怎么会是你的问题呢?”
乌衣巷是个极窄的巷子,这里下雨总是泥泞,冬天总是寒冷,刮风总是呜咽,夏日总是飞尘。
孩童躲在狗子家墙外一角,院墙处处坍塌成洞,却有个好端端的木门耸立阻挡春风。透过不见轩榥的孔洞,狗子、弟弟和父母正在欢笑着吃肉。
“这妮子确实挺遭人同情啊,明天继续拖着她去街里,总有人啊,愿意给几个下葬的钱,咱就能天天吃肉了……”孩童看着手中抱着的地瓜,突然飞奔回家,把眼泪甩在了身后。
“母亲,狗子家为什么不给狗子妹妹下葬啊,却有了钱只知道吃肉?”小男孩抽抽嗒嗒,心中悲痛。
“因为他们没有死的恐惧,也没有生的期许,人们的礼义廉耻都是建立在温饱之后的,可惜他们荒废土地,也注定要被时间荒废。”
秦苏叹息,为何无人教导劝诫,哪怕是及时惩罚也好,此时孩童还不知狗子一家人最终死于未知病症。
十岁的孩童却愈发瘦弱,正被一龙钟老人牵着走出王宫。
“龟翁爷爷,我是不是和父亲一样有些痴傻呢?”
“哈哈,痴傻?不不,在咱们这世界,痴傻的人是活不下来的,人们口中活下来的痴傻之人,要么是装傻要么是善良的人。”
“那父亲是善良的人嘛?”
“他啊,是真的傻,却也真的不善良。”
“龟翁爷爷,快看、快看,天空站着人!”
龟翁抱起孩童,速度陡增,朝着乌衣巷的方向,疾如雷电、步若流星。
“不曾想弹丸之地竟有此等女子,极阴之体,上好的鼎炉,不错、不错。”空中隐隐传来话语声。
言罢,一女子竟缓缓升空,无法有丝毫挣扎。
“母亲、母亲,龟翁爷爷,是母亲!”
“二位大人,请住手!”龟翁高声呼喊,声若洪钟,震响半城。
“放肆,何人竟敢阻拦我等,求死乎?”
“此乃秦地王后,二位大人三思!”
“呵呵,此封印之地,哪怕王后又如……”
“宵小之徒,死来。”由远及近,一抹亮光乍现。
空中一人,挥手上抬,女子突兀挡在了他们身前。
“住手!”龟翁大怒,腾身而起。
只见那亮光一闪而逝,消失不见,只余三具尸体于空中肢解后纷纷坠落。
“母亲,母亲,母亲…”小孩童奋力挣扎出龟翁怀抱,跑向母亲。
一绢布手帕飘飘荡荡,被龟翁飞身握住塞与孩童,朝无人处低声吩咐,“带公子离去!”
原地只余一声悠悠叹息。
孩童哭着被人抱着离去,那用力攥的已被血染透的手帕,隐约可见上面赫然绣着“大愿”二字。
秦苏号啕大哭,身周却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