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扫荡过庭院,浓郁的血腥气却并未因此冲淡多少,弥散在空中。惊惧、讶异、无措等等表情不一而足的出现在一张张面孔之上,可又无一例外的保持着沉默。
李扒皮的几个兄弟急忙围了上去,试图做点什么,奈何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咽气。他们的目光投射在周姓女子身上,眼神中愤怒与惧怕交织,他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杀李扒皮的并非他们一心想要对付的风池,而是其请来助拳的仙师。
风池眉头紧蹙,这是他入世两年多来头一回看见一个活人被生生褫夺了性命,虽然这个死去的人并非善类,可满地粘稠鲜血流淌的样子,依然给他带来了极大冲击,生命,原来如此易逝!
李扒皮的死惊动了内院的女眷,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在丫鬟的牵引下,领着一个几岁大的孩童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二人跪在李扒皮的尸体边大哭出声。
当风池扭头看着周姓女子时,对方正紧抿着唇,一对有神的眼瞳里流露出复杂之色,察觉到风池注视着自己后,她脸色一变,冲他喊道:“怎么啦?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若非我等不便介入凡尘之事,他欺男霸女,鱼肉乡民,死一百遍亦不足惜!”
周姓女子这一顿说词,倒将风池给整懵了。
“我们有苦衷,你一个蛮子,最好少管!”周姓女子似能猜到风池心中所想,又朝他叱道,其嚣张的样子仿佛是风池打了败仗一般。
“姐,姐……你说话别这么冲,他打人可疼了……”那毛孩的屁股火辣辣的疼,惟恐风池一怒之下又找他出气,反而劝导起同伴来。
“都是你没用,否则,我哪会受这蛮子羞辱!”周姓女子跟吃了火药一般,连同伴也怼。
毛孩苦着脸不敢吭声了,想必其平时没少受窝囊气。
风池道:“小妮子,舅爷有话问你……”
周姓女子从风池的举止吃准了他不是那种嗜杀成性的恶人,故而胆子愈加大了,从地上爬起,越发嚣张道:“你说话最好客气点,你现在能人模狗样的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没想要你的命,哼……真要存了杀你之心,哼!”
风池回想之前的一幕,倒是确认了她此言不假,若她和毛孩藏身暗处,趁他不备突然发动袭击,以二人的诡异神通自己还真未必能轻松对付下来。于是,他将毛孩放到地上,这才说道:“仙姑,我有一问,如何在不伤人性命的情况下,让这里的乡亲们有吃有住?”
“这还不容易?正主已死,把他搜刮来的房契地契重新签字画押按照人头分给乡亲们就行了,事后木已成舟,李扒皮的几个兄弟再心有不甘,还敢与如此多乡亲抢夺不成?”周姓女子几乎是泛着白眼说完的这段话。
风池仔细看了看周姓女子,没想到自己苦思了数日都未解决的难题,让对方一句话给解决了,此人功法诡异脑子更是好使,当下抱拳对他施了一礼。
“哼!”周姓女子不领情,揉着被踢疼的臀部,扭过头去。
风池咧嘴一笑,不与她计较,继而看向围在李扒皮周围面如土色的几人,沉声喝道:“把搜刮的房契地契拿出来!”
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听闻此言立马不哭了,其面孔上满是嫉恨之色,瞪着风池骂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房契地契都是我家老爷赚来的,凭什么给你!这些穷酸,他们有什么资格分我家财产,他们不配!”
“我之前说不伤人命是考虑你们会配合,如若不肯,可怨不得我!”风池寒声喝道,瞪大眼睛朝李扒皮的几个兄弟看去,以其本就高大威猛的体型,此刻就如凶神恶煞一般。
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李扒皮几个兄弟又岂敢偏执下去,强硬架着妇人退到了后堂,不一会,厚厚一叠用绸缎书写的房契地契摆到了风池面前,其中还有十多张卖身契,其上赫然有花容的姓名等等。
风池走到大厅正前的桌子坐定,看了看这张卖身契的大致内容及格式,找了张草纸重新书写了一张,然后手中使力,将原版卖身契搓成了灰烬。他又几步走到死去的李扒皮身边,抓起其手指,在地上蘸了些血,在新写的赎身契上摁下了一个手印。他看着契约上自己写的字,因为学习的时间太短,写得跟鸡爪子一般,眉头一皱,很不满意,便犹豫着喊道:“姐姐……”
花容急忙走了过来,看着风池递来的契约,顿时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口称:“感谢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花容没齿不忘。”
那些个拿着刀枪剑戟被李扒皮雇佣的家丁和长工们本都是些苦哈哈,见了这一幕,心底里长久压抑的希望之火被点燃了,不由自主的涌了上来,扯着脖子查看花容手中的赎身契。花容脸颊挂着泪,同时又洋溢着解脱的微笑,将赎身契传与他们看,他们看完后再望向风池时眼神里满是崇敬。
“就是字写得丑了些。”风池不好意思的说道。
“无妨……”花容道,“要不,妾身去请教书先生过来。”
“好啊,快去快去。”
“把你们搜刮的不义之财也拿来!”风池又冲李扒皮的几个兄弟说道。
之前有李扒皮撑腰,他这几个兄弟在芦花镇也是耀武扬威惯了的,好处自然得了不少,想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将所得拿出来与人共享,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也不甘心。可被他们长期压榨的一众受雇于他们的家丁,都是佃户与长工,有了翻身机会又怎会无动于衷,在风池的吩咐下,群情激昂,主动押解着他们去了。随着他们出门,消息就像旋风席卷了整个芦花镇,一众赶来的乡亲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此地团团围住了,他们张望着,期盼着,渴望自己重新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一时之间,风池立足的大厅成为了暴风之眼,也只这里还相对安静有序,除此之外的地方熙攘一片。周姓女子和那毛孩也被汹涌而至的人流淹没了,当二人逆着人流挤到大门口时,风池忽然高声说道:“在下风池,来自泽南织衣部,二位名姓可否告知?”
周姓女子打了败仗,颜面尽失,本想趁人不备钻入人群不声不响的离开,风池这一喊等于破了她的行迹,不免恨得牙齿痒痒,她故技重施冷哼一声,泛着白眼的同时,领着同伴,扭头出了门。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处置乡亲们的田地问题,风池亦无心继续追问周姓女子,收敛心神,将目光投射在大厅中的桌案前。在这里,一众乡亲推举出了几个德高望重之人,一起计算田亩和房产,再按照人头分发给众人,由教书先生书写文契,花容等人点名、传递文契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李扒皮的尸体已经收敛进了棺木,其幼子站在一边垂泪,不时将仇恨的目光投射向众人。
风池心中一动,走到他近前蹲下,说道:“你父亲之死与乡亲们无涉,你要是想报仇随时可以找我。”
这小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倒也硬气,狠狠盯着风池,忽道:“我爹爹跟县衙老爷们的关系可好了,我会告你们,县里肯定会派人来捉你的,你就等着秋后问斩吧……”
“这样啊……”风池挠了挠头皮,看了看厅堂外欢悦的乡亲,又瞅了瞅眼前小孩怨毒的眼神,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如果是在他与教书先生学习之前,他对此孩童之言不过一笑了之,可那薄薄的五本书所讲述的典故等等,无不在提醒他斩草除根的道理,使得其心中诞生了一丝恶念。
孩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瞳中流露出惊恐,不由自主的连连后退。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风池喃喃,似乎是在提醒自己,又道:“好,我会在此逗留十日,趁早去告,时间太久怕是找不到我了。”
孩童抿着嘴巴,不敢吭声。
这时,大厅外迫不及待想拿到地契房契的人群越来越多,导致秩序混乱,风池不再理会孩童,踱了过去。他站在桌案边,瞪着眼睛环视众人,躁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了。
分田地的热闹场景直到次日拂晓才结束,随后又是开仓散粮。这么忙活了一夜,按理乡亲们早就困倦了,可一个个的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如此又忙活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拂晓,众乡亲中有早早赶了牛去犁地的,有杀猪宰羊的,有可劲放炮仗的,人人脸上笑开了花。曾经死气沉沉的芦花镇在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处不欣喜,无处不欢悦,欢声笑语飘荡在整个麻石铺就的长街之上。
在这样的氛围中,风池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心中陶然,好像这个镇子就如自己一手缔造的一般,便想着四下里逛一逛,镇上的茶楼、酒楼、裁缝铺等等走了个遍,很快他就不敢再在外头瞎混了,因为不论他走到哪里,必然有乡亲聚拢而来,对他磕头参拜,不胜其烦。最后,他只能躲进教书先生家里,闭门不出。即便如此,每日依然有乡亲委托花容和方城等与风池相熟之人,带着鸡鸭鱼肉美酒等等上门送给风池享用。
到了第八天,花容又上门了,这次带来的消息更是奇特,说是风池进镇时推倒的书写有“泽被乡邻”四字的牌楼又立起来了,牌楼边还立起了一座雕像,雕像是乡亲们按照风池的形貌连日来赶制的。
还有这样的事情?风池的少年人心性被勾起来了,就要急着出门去一看究竟,刚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一把抱起花容从后门而出,展开神行诀,围着镇子绕了个大弯,爬到了一座土丘之上。此土丘居高临下,正好可远远看到镇子入口处的情形,他才将花容放下。花容离开风池怀抱,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白是因为之前速度太快把她给吓的,红则是风池的怀抱宽大且温暖给了她最想要的安全。她上排牙齿咬了咬下唇,似下了决心,跪地说道:“公子,妾身轻贱之躯,无以为报公子大德,若公子不弃,妾身愿终身为婢,服侍公子。”
“姐姐温柔贤淑,正值芳龄,现在有房有地,早些找个阿哥诞下后代才是正理。”风池将她扶起,叹息道:“可惜姐姐没有根骨,也无血脉异能传承,成不了修士,否则跟着我倒也无妨……”
“妾身冒昧了。”花容有几分失落之意。
不知道为何,风池看着她的模样,这一刻忽然想到了梦真。在他的潜意识里,梦真是那般年轻且漂亮,可其暮年之时居然不敢见他最后一面,想必她看见自己以依然如少年的样子出现在她阁楼外时,内心更加的失落吧。风池原来没有这样的感触,可人总会在学习与磨砺中渐渐长大,快乐会不经意间被沉淀的生活所扰,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吧。
“我们回去,不看了。”风池说完,率先走下土丘。
“啊?”花容怎么想不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勾起了风池的回忆。
镇子入口处,风池的雕像矗立在那儿,原木雕刻,高约丈许,神态形貌与风池真人略有些差距,但也算尽最大可能复原他的相貌了。雕像之前早有乡亲用篮子提了香烛,在那儿顶礼膜拜。另有几名汉子正在给雕像搭建遮蔽风雨的庙宇,教书先生则在一块木匾上写画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