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无论有何牵扯,你长于灰石部,返回与否,我等亦不再劝,凭你一言而决!”姚秋再次打断了众人的喧扰,也扯断了姬兴苦痛的回忆。
姬兴兀自给自己倒了杯酒,导入腹中,面孔赤红,已有了熏然醉意。
“兴并非忘本之人,他乡虽好,非我辈长眠之地,此身尙可用,自当回归旧部以报部族养育之恩!”姬兴沉吟片刻,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慨然道:“我等在春暖花开之日到的这织衣部,回首一顾犹如昨日,明年春暖,我等即返回旧部,可否?”
“甚好!”姬阳哈哈大笑。
余下之人亦连连点头,似乎对姬兴之言分外满意,可女人不乐意了,在姬阳腰脖子上狠狠揪了一把,疼得他直咧嘴。
唯独姜明,似有所思,虽也跟着一阵貌似释然之笑,可面皮之下颇有疑虑。今日逼迫姬兴之举,他便是始作俑者,幕后授意者乃是姜鹊。其实在他看来五人中随便回去两人便可支撑起部族事务,缘何上次走商回到旧部时,姜鹊将他拉到一边话里有话的定要他们五人一同返回旧部,且越快越好,又不愿明言其中关节。当然,他知晓本族主母精通巫神之术,此意必有所指,便依言而行了。至于姬阳和姚家兄弟都蒙在鼓里,一个个都认为回归旧部是光荣之举,此为大义,并无不妥。
“明,你缘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也舍不得美娇娘?”姬阳打趣道。
“哪有?”姜明一举酒杯,“喝酒!”
“喝酒!哈哈!”
秋,是红色的。
漫山的枫叶点缀在绿色的帷帐里,如泼散了无数的水彩,一团团一层层晕染开来,放眼望去,极尽绚烂。
风是季节的使者,从天际而来,拂过平原,掠过山岗,裹挟着片片红叶,从犀牛尖耸的角尖滑过,在游鱼泛起的水泡轻触,一路招蜂引蝶,最后沿着山脊呼啸而上,带着一身风尘卷动飘飘衣袂,又放肆撩拨蓝色琉璃簪边乌黑发丝,将一点湿润吹入扑闪眉睫里。于是,那双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瞳眸里泛起水雾,朦胧了心间,晶莹泪滴从瓷白的面颊坠落……
风琳站在陡峭的悬崖边,远远凝视那个孤独的身影。
已经很多天了,那个身影一直跪在一座同样孤寂的坟塚前,一动不动,不吃也不喝,就那么衣衫褴褛地跪着。
他饿吗?
他的膝盖疼吗?
她在心里幻想了无数场景,想将这个孤独灵魂包裹的身体拥在怀里,用温暖怀抱抚平他心底的悲伤,只是……
骤雨之夜,他看她的眼神可悲且可叹,他的问诘冰冷如铁。
“你是大神通之人,我拿刀自残……你却无法阻止……”
刀扎进胸膛,她看得清清楚楚,当刀再拔出来,伤口快速愈合,她同样看得清清楚楚。
血浓于水,血亦是热的。
随着这一幕的发生,血却变得冷了。
她这些天来一直在苦苦思量,那一瞬间,究竟是自己犹豫了吗?还是因为风芸的突然离去以及现场的状况撼动了自己的心神?以致来不及阻止,甚至来不及表现出点点阻止的意图?
她无法向他解释,甚至难以用坚强的理由说服自己当时的迟疑。
母子之情,如千沟万壑,无法填平。
素手两指微微并,她将脸颊的冰凉轻拭,心梦了无痕。
从黑夜至白天,从薄明晨光至星河漫天,从潇潇雨歇又至艳阳高照,不知道多少日子,付之于流逝的时间里。究竟有多少天过去了,风池没有去想。这些天来,他一直跪在风芸墓前,如同石化。双腿已经没了知觉,他不在乎,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同样不在乎,甚至若这番将自己饿死了,他反而感到分外庆幸。
然而,他的身体就像个意外,刀扎进胸膛会飞速愈合,饥饿感亦会在多日不进食后消失。就连那只黑色的小犬,虽趴在他的身侧无精打采的样子,连续多日滴水未进,同样没有死亡,只时不时发出微弱嘶吼,似乎在留恋风芸的离世,又似乎在感慨风池无以复加的负罪感。回忆,却像春天潮湿季节里那总也干不透的茅檐,晶莹的水滴,一滴一滴,滴落脑海,滴入心田,似乱麻,如梦呓。
“池儿,你看你看,衣服又弄脏了。”
“池儿,别玩泥巴了,快回来吃饭。”
“池儿,天冷了别脱衣服,会着凉的。”
“池儿……”
一遍又一遍的,风芸往昔的音容笑貌在风池记忆深处泛起,她像一阵春风,温暖了他从幼年道到成年的所有时光。
在风池看来,她是一个真实贴己的完美母亲。
她是如此爽朗,她放声大笑时,使人如沐春风。
她是如此坚强,盘膝坐在那里不停修习那总也无法长进的功法,却将眉头攒得紧紧的,腮帮子鼓得溜圆。
她是如此勇敢,面对姐姐的强权,她从未有半点退缩。
她是如此真实,将一腔母爱尽数赋予了和她并无直接血缘关系的儿子。
而风琳则完全不同了,她是那般高冷,出尘,仿佛不是这个人间的人物。
如果可以选择,风池宁可风芸就是自己的生母,和她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从小到大只有无尽的呵护,哪怕一丁点的责备,她也舍不得展露。可现实太无情了,鲜血淋漓,风芸死在他发病时无意识的举动里,这是多么的讽刺,又是多么的不公。
他的心里只剩下恨,恨自己,恨这世界给予自己的一切。
他没有发现,在遥远的角落里,有一双温柔的眼眸在凝望。
他亦没有发现,那双凝望的眼眸里,晶莹的泪珠为他而流淌。
“娘子……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不知何时,姬兴已经站到了风琳身侧。
风琳摇头,半晌,才道:“我要守着他……”
“回去吧,他不想看见我们,守着又有何用呢?”
“他不认我了吗?是吗?”
风琳悲从中来,扑进姬兴怀中,哽咽难平。
“他怎可能不认你,无论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有什么误解,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因为你是他的生身母亲。”姬兴扶住风琳后背,肯定的说道,“娘子,回去吧,族人还等着你呢,坚强一些。”
片片枫叶,旋转着,飞舞着,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