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径,婉转成行,穿密林而过。有泉眼发于山间,复与林间渗水交融,渐具声势,于山下低洼处汇聚成一小潭,宽不过五丈,水仅及膝。凌凌波光,清澈见底,水草葱绿,游鱼穿梭。
一低矮草堂立于浅水之上。草堂仅八尺见方,茅檐低矮,以普通杉木搭建而成,颇为精巧的设置了栏杆,木桌长凳,恰可容纳八人左右怡然休憩。
此等专门用于休息的草堂原先是没有的,这十年的风调雨顺使得族人们亦有了闲情逸致建设一些丰富生活的建筑或物件。因草堂所在依山伴水,风光靓丽,虽地处偏僻,但自落成之日起,便不乏族内妇人们邀朋结友的前来缝制衣裳或浆洗衣物,附近过路者总可闻此处传来的笑声。虽前段时间草堂毁于飓风,但已经习惯了此草堂的氏族人愣是又将它支棱了起来。
今日天高气爽,草堂内又有人来此消磨时间了,五个男人一个女人。
桌上摆了盐水煮肉块和几样不知明目的野果,以及一壶果酒。
五个男人并非别个,而是十余年前来织衣部的姬兴、姬阳、姚秋、姚涛、姜明五位老兄弟。女人却甚是年轻,虽长相普通,可圆圆的鼻头笑起来甚是讨喜,且手脚勤快,给男人们倒酒切肉的熟稔异常,忙完了便从后背勾着姬阳脖子拥着他,满脸都是幸福之色。
姬阳在灰石部时并不讨女人喜欢,也不知为何,自打进了织衣部突然桃花运绽放,竟接二连三的换了几任阿妹,且越换越年轻,这一位是两年前缠上他的,两人在一起还如新婚燕尔一般,甚是黏人。
“兴,喝酒啊,怎么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姬阳不满道。
他身后的女人同样眼巴巴的用纳闷的眼神瞅向姬兴。
“喝酒……”姬兴一扬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这时,姚涛冲自家兄弟使了个眼色。
姚秋看了看几人神情,似乎笃定要自己开口了,不由面有难色,干咳一声,润了润喉咙,这才张口道:“兴,十五年前我等跟随你来到这织衣部走婚,可谓不虚此行,而今功德圆满,似否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什么诺言?”姬兴心不在焉。
“我等该回旧部了,之前有姚猛支撑尚无大碍,可如今他染病了,后辈中又无可顶梁者,是故族内驳杂多端,长此以往恐徒耗这十余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大好局面……”
姚秋的话未落音,那边女人不依了,一把揪住姬阳耳朵,叫道:“阳,你们要回旧部?他们走可以,你不行,我不同意!”
“诶唷——”姬阳吃痛,一把将女人搂住了,“没说现在就走,再说即便回了旧部,我还可以加入商队,时不时来看你的嘛,只是届时你若有了新阿哥……”
姬阳说着说着,竟是荤路子了,却把女人哄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的,竟软乎了下来。他见女人不再闹腾,便又示意姚秋继续说话,定要让姬兴有个肯定答复。
“他乡再好,终不如自己故乡,我等虽不如青壮时体力强健,可一身武技与人生阅历皆在,传之后辈,义之所在!”姚秋正色道,“我等回归旧部,主母必委以重任,拨乱反正,以正风气,保我族十年之安定,定然可成!”
姬兴眉头紧蹙,不发一言。
“砰”的一响,却是姬阳朝桌子上擂了一拳。
“哼!你迟迟不予答复,莫非是舍不得美娇娘!”姬阳怒道。他与姬兴同姓,乃是本家,说话便无甚顾忌,且似乎一早就想好了说词,又道:“风主母貌如天仙,风华绝代,术法通玄,原是人间罕见,正因如此,你现今趋于老迈而彼年轻如故,已不甚匹配,即便其对你缠绵依旧,无非顾念旧情而已,莫非真要等到她耐心耗尽下令驱人,你颜面扫地方才甘心吗?”
姬阳既然敞开了话匣子,就索性挑明了,说道:“我等旧部姜主母,虽不若风主母雅致,可亦是一等一的人才,如此多年孑然一身,他人不知,我等却是知晓的,她无非是在等一个人而已,以她的身份,配你姬兴还是绰绰有余的!”
姬兴闻言,面色阴沉,始终不发一言。
“此言差矣,兴不是这等样人,之所以迟疑不决必是有难言之隐!”姜明一摆手,打断了姬阳。
“有何难言之隐?”姬阳一愣。
“你仔细想想!”姜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写了个“子”字。
姬阳恍然,不确定的问道:“莫非……”
姬兴这才点了点头。
姚秋环顾四周,见无外人,压低嗓门道:“其实,此事早不是秘密,风池诞生之时,泽南诸多部落兴师问罪,加上他如此多年皆不在人前现身,必是应验了那个传言,只是大家都装聋作哑不予提及罢了。”
“就算应验了传言又如何?以风主母之能,莫非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暗中加害不成?”姬阳冷笑道。
姜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即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岂可轻视?”
一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姬阳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
姬兴始终没吭声,心思已经飞远。
在那个暴风骤雨之夜,他在睡梦中被风铃唤醒,二人急急赶往事发地。在那儿,她见到了雨水中风芸冰冷的尸体和衣裳褴褛、形容枯槁的风池。面对姬兴和风铃的到来,风池没有向他们请安,甚至都没正眼看它们一眼,只知道用双手机械的扒开泥土与石块,扒出一个大坑。
风琳仪态尽失,就那么跪坐在泥水之中,且与风池保持了丈许距离,哭得像个泪人。
风铃询问这是怎么啦,没有人应答。
当风铃和姬兴试图接近风芸时,只知晓埋头苦干的风池陡然爆发出一声吼,吼声嘶哑,却从其身体里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威势。
“走开!”这是风池给出的答复。
很显然,风琳远远哭泣的样子,亦是因为风池不愿其靠近之故。不过,姬兴却从风琳的哭泣里,感受到了某些意味难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因为这不像风琳的作风,她固然有软弱的时候,可从不似今晚这般颓然。可惜的是,风琳没做任何解释。
终于,那个曾在织衣部叱咤风云的泼辣人物风芸的遗体被泥土覆盖,化为了一抔坟塚,孤独的立在这片盆地中央。
这时,风池才站起身来,首先朝风铃鞠了一躬,复又双膝着地,在姬兴面前跪下,大礼下拜,哑声道:“父亲在上,十余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此拜为谢,弑母者不配苟活于世,石浣衣已死,今后此地便是浣衣坟墓,与二娘为伴,仅此而已,勿念。”
姬兴看着自己刚刚成年的儿子,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致,同时亦一眼看出了风池心底里的绝望,或者说是哀莫大于心死。作为父亲,他不知如何劝解,也无法解开风池的心结,因为这个家庭本就是一个怪胎。更何况,依照氏族传统,遵循娘亲舅大原则,他这个父亲在家庭中本就是地位最低的一个。如果真是风池在发病时错杀了风芸,这个伤对于风池而言太大了,永难愈合,亦只能交给时间来稀释。
风池从头至尾都没有去看风琳一眼,好像其不存在。
按照氏族传统,有人离世,当跳傩舞娱神,以期逝者亡灵洗脱罪孽,早得超脱,得入轮回,可练习邪功被幽禁的风芸无法享受这样的殊荣。但是,姬兴依然郑重其事的在这漆黑雨夜中围着风芸的遗体跳起了一个人的傩舞,他光着上身,祭神跳鬼,喉咙时不时发出战斗的号子,一举一动,没有半分草率。
风池一直脱离部落生活,之前并不知晓傩舞之于逝者的意义,亦从姬兴的举动中明白了几分,他大哭之时,一次接一次的对着风芸遗体与跳傩舞的父亲纳头大拜。
“你们走吧,我的坟墓,我自己砌……”最后,风池下了的逐客令。然后,他就默默的走到了盆地入口处,不知疲倦的采集山石,将谷口一点点的封闭起来。
这个过程中,风琳泪眼婆娑的一直看着自己儿子,可惜,二人的目光没有任何交集。
风琳是被姬兴拦腰抱起出的山谷盆地,她整个人虚脱了,难以成行。
盆地谷口很狭窄,仅可容一人步行通过,填塞起来并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就在谷口,姬兴抱着风琳和风铃在一边看着,看着风池一点点的用巨石将谷口填埋起来,从腿部,到腰部,再到头部,直至风池的身影完全淹没在石墙之后。
“对不起……”
姬兴听到了从娇妻口中吐出的细如蚊讷的声音。
究竟有何所指,他不知道,而以风琳的状态来说,他不便问询,以免触动她本就不堪的心神。而此事过去之后,他又找不到再问的理由与契机,因为这些天来,风琳没有再返回神树岛,而是在盆地之上找了处山洞,默默地注视着下方的风池,就如着了魔,从她的眼瞳里,他看到了刻骨铭心的伤痕,他不忍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