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接435章,继续本传剧情更新】
公馆的楼上黑洞洞的。
冬雪日复一日,白天铲掉,夜晚生长,这是哪怕花钱也摆不平的此消彼长,比人命更为坚强。
萧子窈最初读教会女校,课本用的是萧从月的旧书——不是买不起课本,而是在意姐姐一笔一画记下的批红笔记,如,学莎士比亚,就写正义在空中盘旋,可舞台上却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学契诃夫,就写人人幻灭心碎,精疲力劲,却都还活着。
她如今终于亲历过一切悲剧结局。
沈要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她听得很是清楚,于是便缓缓的坐起来看他——看不清也看,所以就看到门边一个背着光的人影,很高很大,看上去来者不善,难怪旁人都怕他,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那唯一的一点点好,甚至都不会给自己留下,而只给她。
“沈要。”
萧子窈轻声道,“宋小姐死了,是被人逼死的。”
沈要于是无动于衷的应了一句。
“谁?”
他话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愧悔。
一时之间,萧子窈竟然分不出他究竟问的是什么。
是问的是谁逼死的宋晓瑗,还是问的宋晓瑗又是谁?她分不出来,也想不明白。
一条狗的心里,难道真的只能装下一个人吗?
也许是的。
她该庆幸,她正好就是那个人。
“——是所有人逼死了宋小姐。”
她眼中无泪,一字一顿,“沈要,这里面既包括你,也包括我。”
沈要眉心微皱。
他只管静静的走到她的身前坐下。
被褥层层叠叠,厚如白雪,他坐下来,便陷下去一些,萧子窈的手撑在那里,就随他而动,也往下一沉。
那感觉,就仿佛,被拖入深渊。
沈要说:“六小姐,你现在不可以伤心。”
说罢,他的眼光便落下来了,又映着些微窗子外头透进来的雪色,不夜透亮的光,阴森森的,他也是阴森森的,所以连爱一个人都畸形不已。
“李大夫跟我说,孕期伤心对身体的损伤最大。”
“我希望你身体好一些,活得久一些。”
“所以,就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伤心了吧。”
“你不是说要跟我过一辈子吗?”
他轻轻的歪头。
那模样很是乖巧,与一条伶仃学步的狗根本没差。
萧子窈陡的扬起手来。
沈要于是睁着眼睛等她的手落下。
“不打我吗?六小姐。”
半晌过去,他终于轻声问道,“——六小姐,手举这么久,会累的。”
四下无声。
他只管小心翼翼的扶着萧子窈悬空的手放平了,然后贴在自己的脸侧,道:“真好,你没舍得打我,你肯定比之前更爱我一点了。”
他小声说。
萧子窈眼中忽然就滚出泪来。
“沈要,你知不知道宋小姐为什么被针对?”
“因为你之前带人去安庆堂抓人,别人都以为她得罪了你。”
“而得罪了你,就是得罪了整个梁军。”
“没人敢再去她那里看病,也没人敢再帮她说话。”
“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跳出来朝她扔石头,那所有人就都会跟着一起。”
“这就是墙倒众人推,这就是落井下石。”
“这就是你我一起做的孽。”
萧子窈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大概便是,如若想论一个人到底幸不幸运,那便要看看其他人究竟是如何爱她的。
如果她的运气好,人们便会以自己知道的方式来爱她,如果她的运气特别好,那么人们爱她的方式,就刚刚好是她所期盼的方式。
所以,她到底幸不幸运呢?
最最爱她、也被她所爱的那一个,甚至不能够被称之为人,更不知道爱人的方式。
沈要目光坦然。
“别哭了。”
“六小姐。”
“可以吗。”
他不是抱怨,只是可怜。
他简直坏透了,卑鄙无耻,明明已经将人逼至绝境,却还一本正经的多问一句:“可以吗?”
萧子窈哽咽起来。
“沈要,你别跟我装傻,也别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我是在说,宋小姐死了,她的死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你和我——”
“我没装傻。”
沈要不解道,“我又不能让她活过来——六小姐,这个世界上我只能让你一个人活着。”
眼泪真是杀人利器。
他甚至没法在她的面前好好的活着。
她一哭,他便忘记她所有的不好,其中自然也包括方才那将落而未落的一巴掌,然后又窃喜——他的六小姐哭了,这真是太好了,看她哭泣、碎掉、躲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会认认真真的把她重新粘好的,像小狗,一片一片捡回她的碎片,最后舔干她的眼泪。
这真好。
抱紧她,捂住她的耳朵。
小小的世界是小小的盒子。
小小的盒子是小小的房间。
小小的房间是小小的世界。
整个世界,就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此时此刻,沈要直觉心下微紧。
果然,人在痛苦的时候会变得生动许多,无论是他,亦或是萧子窈,都如此。
她低声啜泣又痛到失神的样子真可爱。
他喜欢她到痛不欲生。
“哦。”
沈要忽然说,“我买了吃的给你。”
萧子窈抹了抹脸。
“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饭也不吃吗?”
“不吃。”
“那好吧。”
他没太勉强,“反正我买回来的东西是凉的。”
这一次,他伸出去的手并没有收回,而是不轻不重的落在了萧子窈发旋上面。
他没舍得揉乱她的头发。
“六小姐,别想了。”
“别再想别人,也别再想别的事情。”
“求求你,多想想我吧。”
“就像我想你那样。”
自从摊牌之后,沈要讲话就变得直白起来了,甚至是过于直白。
想她了,就一定要让她知道,又希望她也一样,想念吃醋嫉妒发狂,而且最好一定也要告诉他,那他会开心死的。
小狗的三个要素,偶尔听话、时刻想要、深爱主人——他完美无缺的全都占了。
有关于爱的欲望会让人昏天黑地,然而,克制不住的才叫爱,爱,从来都是不清醒的东西。
至此,那一盒泡芙于是便被留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沈要没吃过这东西,起先还叫郝姨想办法去热,谁知,萧子窈跟在他后面起了身,便恹恹的问道:“你昨天买了什么吃的?”
沈要立刻哦了一声。
“泡芙。”
“泡芙热不得。”
萧子窈皱眉道,“那里面是奶油,一加热就化掉了,那还怎么吃?”
话毕,她便顺手拈来一只泡芙往唇边一咬,白花花的奶油一瞬爆炸开来,黏在她的手上嘴上,简直荒唐得太不像话。
“六小姐。”
沈要忽然说,“我今天可以不去上职吗?”
“不可以。”
她没怎么笑。
沈要也没怎么难受。
约莫一刻钟之后,凤凰栖路的街灯便亮起来了,亮灯而无人,邻居的收音机还没响,甚至路上报童都不敢叫得太大声。
萧子窈多给了郝姨一块钱,只道是赏给那孩子的。
郝姨笑了笑,很快便取了报纸回来。
萧子窈惯例从头版看起。
只不过,意料之外的,她竟在头版看到了宋晓瑗的名字,大大的黑字,如大大的讣告。
——安庆堂之医生竟被逼迫至死,四万万民究竟何去何从?
——百人夜游街头,举旗抗议,祸国军阀,作恶多端,逼死良民,毒害医生!
萧子窈眼光冷冽。
她只管细读了下去,一双细眉越读越紧。
她本想说声可笑,却又一瞬惊觉,原来自己才是最无立场评头论足的那个人。
那文章洋洋洒洒,通篇不离信义二字。
只不过,这其中的信与义,却丝毫没放在愚民的头上评论。
原来,从头到尾,真正的无辜之人只有宋晓瑗一人而已。
沈要以一个不相关的孕妇刁难于她,梁延以一笔取不出来的巨款嘲弄于她,而她曾经费心费力救过的、那许许多多的街坊邻居,最后竟然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她。
你不是一个好医生,你是一个刽子手。
你曾经身在高处,所以,眼下,你就该落在最低处。
萧子窈没少看过相似的报纸。
前几年的时候,她曾读到一篇文章,不是放在头版上的,而是放在尾页的“小说精选”,写东三省有一个老妇,儿子患重病而无医,有人便给了她一个偏方,说:“你儿子呢,眼下只缺一味药引——他患的病很特殊,得用治好过一万个人的大夫的血做药引,才能治好。”
那老妇听罢,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镇上最有名、也是最贤良的大夫的身上,为此还特意前前后后造了那大夫的许多谣,最终成功将人活活逼死,只等桅厂的人将尸体以破草帘子卷了、丢到了乱葬岗去,她才趁着月黑风高夜,剜了那尸体的一块肉下来,带回了家中给儿子吃。
结果呢?
结果她的儿子还是死了。
死因无他,唯久病不治而已。
萧子窈忽然放下了报纸。
“沈要。”
她轻声道,“今天有人闹罢工,明天就会有人闹起义,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沈要面无表情的说:“就,听话的活,不听话的死。”
“你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听你的话吗?”
沈要歪歪头,不解其意。
“那我把不听话的都杀了,剩下的不就是听话的人了吗。”
“全中国有四万万人,你杀的了一个,杀的了一百个,难道还杀的了几千个几万个四万万个?”
萧子窈寒声道,“沈要,外国人正在杀中国人,所以中国人不能再杀自己人。”
沈要眨了眨眼。
“六小姐,说真的,不如我带你走吧。”
他忽然说,“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乖乖的了,你也不用担心我死,也不用担心我让别人死。”
“那家怎么办?”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萧子窈低声笑笑,那是不太笑的笑。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你能这样想,我觉得很开心。”
“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晨间的吃食照例是郝姨亲自包的黄鱼小馄饨。
沈要看出来了,萧子窈独爱这一口,日日吃不腻,倘若换作别人肯定是受不了的,好在他不挑食,好在她的身边也只有他,而没有别人。
他只管细数着她一口一口上下寸动的次数,然后忍不住的问道:“六小姐,我还有一张心愿券,你还记得吗?”
萧子窈微微一怔。
“——唔,你倒是提醒我了。”
她掩着唇,小心翼翼咽下嘴里的馄饨,桃花眼看过来,波光粼粼的,真好看,第一个就波动到他,“怎么了?你难道有什么愿望想实现吗?刚刚那个不可以哦,因为我说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我知道。”
沈要哦了一声,说,“我就是问问而已。”
“怎么,你还怕我反悔不成?我既然答应你让你许愿了,那就一定会答应你的愿望。”
她于是再度埋下头去。
桌上没人再说话了。
临近上职的点钟,沈要忽然站在玄关跟前解下了配枪,然后轻描淡写的卸下弹匣,收进边柜里。
“六小姐,这个留给你。”
他说,“我怕家里的子弹不够用。”
萧子窈莫名其妙,便说:“玄关里不是有枪吗?我记得里面是上好了子弹的。”
“那个就六七转。”
他垂着眼,道,“太少了。”
“家里又不是军营,更不是军火库,留那么多子弹干什么?”
“晚上我会再带几板弹匣回来。”
沈要说,“六小姐,我走了。我爱你。”
正说着,他便正了正军帽,又正身挡住门外吹进来的冷风,走掉了。
萧子窈于是立在门边,望着那黑灰色的毛玻璃有些出神,郝姨过来劝她,只说别在风口久站,免得伤了身子,沈军长会难过的。
“郝姨,他今天莫名其妙的。”
郝姨就在旁一笑。
“哎呀,什么莫名其妙?夫人,您须知,沈军长从来都是那个样子,根本没变过的,倘若你觉得哪天他变得奇怪了,那也只是说明他那天又变得更在乎您了,这绝对不会有例外的——您要信我,我说的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