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变。
也许是她打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沈要也说不定。
她以为他的所有的不好都源于一条狗的不谙世事,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许,早在最初的时候,沈要本来就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坏人也会有喜欢的人。
原来她从未驯服过沈要。
从前,她以为这条狗好训,并不是因为她训狗的法子有多高超,而是因为这条狗喜欢她。
——而是因为,这个人喜欢她到无可救药,所以心甘情愿的变成一条狗来喜欢她。
萧子窈白日里没有出去走动。
安庆堂那头,她只管请了郝姨过去、过去送钱,像亡羊补牢,不是安慰医馆里的伙计,而是安慰她自己。
郝姨很快便将事情办妥了,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霜雪。
萧子窈于是就问她钱送掉了否。
“送出去了的。”
郝姨勉强笑道,“是个光头的姑娘收下的。”
“光头?”
萧子窈不免诧异起来,“我也去过安庆堂好几次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们的伙计里还有剃光头的女孩子?”
郝姨微微颔首,道:“我听别人都叫她‘连翘’,说是小宋大夫死的时候,为了还钱就把头发都剃光了卖钱,连翘姑娘心疼小宋大夫,就剃了自己的头发给她做假发入殓用。”
“那,你有没有见到他们医馆里那个脸烧伤的伙计?”
“见到了——现在安庆堂里的白事就是他来主事的,我看他还拄着个拐杖……”
萧子窈指尖立刻一白。
“他可以拄拐杖了?他可以走了?他会不会摔跤,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
一时之间,她实在有些失态,索性郝姨早已瞧出了其中的端倪,遂看破而不说破的回了一句:“夫人,那人是没事了的,只要他肯活,就一定有办法好好的活着。”
萧子窈听罢,于是施施然的站起了身来。
真奇怪。
她忽然想到。
脚下踩着的瓷砖分明坚硬无比,却每走一步都越渐塌陷,然后是楼梯,不断崩塌——她看见玻璃窗子外面的树枝与水坑,那些一切与世界相连的东西、那些曾经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居然都成为了绊脚石,正漠然不动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郝姨,我不舒服。”
她张口,一字一顿,“我犯恶心。”
郝姨忙不迭的迎上来搀住她,又问道:“夫人是哪种不舒服?莫不是动了胎气不成——我、我这就去给李大夫打电话,然后叫沈军长回来!”
最终结果其实跟郝姨预想的丝毫不差。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萧子窈便已窝在房间里睁着眼睛发呆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点点人言,是沈要还有李大夫,说的是她跟她腹中的孩子。
“夫人她就是……想得太多了,忧思成疾,也算是动了胎气的一种吧,您得让她开心些,不然无论之前这孩子再怎么健康,迟早也是……”
“也是什么?”
“迟早也是……和之前一样,孩子很容易滑掉的。”
“那怎么让她开心?”
“那得让夫人她什么都别想,就只管专心养胎!可这事儿……我知道,沈军长,这也不容易,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中药西药吃得再多到底还是药,是药三分毒——要知道,倘若一个孩子需要用药来保,那就说明这个孩子就不应该留下了。”
这两人话音至此。
李大夫应是由着郝姨送出去的,沈要没管他,自然就推门进了屋子。
眼下,他的脸色已然转好了一些,方才他从军营里接了电话赶回来的时候,萧子窈还瞧见他的嘴巴都是惨白色的。
“你别去怪郝姨。”
她于是抢先说道,“她没跟我说什么别的,是我让她去安庆堂送了点礼金。”
“我没怪她。”
沈要眨眨眼,俯首在她手边,道,“我知道怪她你会不开心。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他就此望定她去,微微有些出神,萧子窈一见他如此便笑了,还以为这呆子又在撒娇,殊不知,他脑子里装的东西往往都经不起细想。
行凶的恶犬在咬人之前一般都是默不作声的。
沈要没由来的就想起犬园里的一些人或事。
狗有很多,优胜劣汰,劣等犬中却另外又分三六九等——运气好的,一贯都会被当作食物吃掉,而运气不好的,则是被当作活人处理掉。
要怎样料理一个活人呢?
其实只需要一根筷子就够了。
用筷子尖细的那头,顺着人眼的眼角捅进去,深一点,然后一搅,或配合一把锤子,多敲几下即可。
如此,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从此什么都不会再想的活人便就此诞生了。
沈要陡然一颤。
这也许是继想要打断萧子窈的腿骨之后的、他的第二个对她的恶毒的想法。
他顿时用力摇了摇头。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的手却抚了过来——他甩着头,像是不情愿的样子,偏偏她却并未离去,而是捧起他的脸来,复又柔声细语的说道:“呆子,你呆头呆脑的干什么呢?跟小狗一样,难道是害怕了?”
害怕吗?
有一点的。
沈要心想。
“那,六小姐。”
他忽然开口问道,“是不是我说我害怕了,你就不会赶我走了?”
“嗯,今天不赶你回去工作,你就在家里好好的陪我吧。”
他其实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也无所谓。
反正,只要可以陪在她的身边,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或者理由,他都会知足的。
可是,总有那么一瞬间,他却忽然想到,也许萧子窈的内里已经完全被蛀空了也说不定,里面碎碎的碎片摇摇晃晃,装在完完整整的美丽皮囊里,每走一步、或是每接一次吻,都会令她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破碎的声音,那铺天盖地的声音,也许都是难过。
梁延没太过问他的行踪,沈要难得空闲,便翻箱倒柜的找出夏一杰送的那些童话书来,然后一篇一篇的读给萧子窈听。
暮色四合了。
他搂着他的六小姐,捏着她的腿跨腿坐在他的腰上,面对面的拦腰拥抱,他的脸从她的颈窝里透出来,眼睛正好可以看到书上的字跟插画。
他差不多已经摸准了西洋故事的大结局,男女主角偶尔完美落幕而时常永久分离,像什么美人鱼啦、锡兵啦,没有一个是好结局,越读越不开心。
他于是就说:“六小姐,夏一杰不怀好意。”
他语气像是告状,萧子窈一听便笑了,他便顺着枕头的坡度躺下来,掌心托住她的腰,将她也一并托起来:“他送的书,不好。”
“唔,那你说说,哪里不好?”
“这个美人鱼,为什么要拱手把自己喜欢的人送出去?”
“人家不是都写了吗,因为她深爱那个王子啊,舍不得杀他,所以只能自我牺牲,看着王子跟别的公主结婚生子。”
“深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爱不一定要在一起的。”
“——爱一定要在一起。”
沈要一字一顿,无比认真,“不在一起,就没意义。”
萧子窈微微一滞。
“那如果你是那个美人鱼呢?只有杀掉王子,你才能活下来,那你要怎么办?”
“这是谁规定的?”
沈要一瞬反问道,“是谁规定的,我就杀谁。”
一条狗又能懂得什么意义不意义的呢?
更何况,他跟她,本来就不该谈论这样的话题。
做仇人却恨不彻底,做爱人又心存芥蒂,做情人不幸假戏成真——爱成他们这样一笔烂账的,也实属罕见了,既牵连自己,又牵连别人。
所以萧子窈便在他耳边瓮声瓮气的笑笑,轻悄悄的,越听越不像笑声,沈要拍了拍她的背,还以为她是哭了。
“六小姐,为什么哭。”
他说。
“我没哭,我是在笑你太傻了。呆子。你才不是美人鱼,你是狗。美人鱼才不会做那种血腥的事情,只有狗才会。”
“——狗也不会。”
他忽然说道,“只有我才会。只有我,为了你才会。”
萧子窈一定是哭了。
沈要十分笃定。
此时此刻,他分明觉出领口微湿,暖暖的绵绵的,明明白白就是她压着声音哭出来了,他都知道的,却没去哄她,而是托着她的身子将人放平——这太危险了,原来眼泪不仅仅只是杀人利器,还是催情的毒药,不断高涨又跌入谷底的感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坐起来,然后托着脸说道:“六小姐,这世上只有我才会为了你这么做。”
一个杀人犯的爱是不好形容的。
人总是会以自己擅长的方式去爱人,杀人犯擅长杀人,便以此爱人。
只不过,这种事情,通常都不可为外人道矣。
日子照样还得正常过下去。
岳安城中学校颇多,上至公立专科学校,下至教会学校,新思潮往往都从中萌芽,自打那份讣告似的公报发出来之后,便有无数学生走上街头抗议了,如又一场新青年运动,四处高喊着还我人权。
梁延最近因此烦得焦头烂额。
年关将至,他的继位通表为眼下工作之中的第一要务——一般来说,新帅上任,务必乘车阅兵环城一圈,要联电南京、发表公文讲话,倘若期间又有学生堵塞道路围作一团就不好了,一则用文的说不动,二则用武的便是白色恐怖,两路都走不通。
城中布防命脉一向握在沈要的手中。
他于是得了个空,专找沈要来说话。
“我看你最近工作越来越玩忽职守了?”
是时,正午时分整,窗外日光透亮不夜,梁延倚在门前,便与沈要这般说道。
可沈要只是不情不愿的扫了他一眼。
“那你要怎么办。”
他满不在乎道,“卸任我?”
梁延顿时便被他气笑了,就说:“哈,可笑!卸任你,岂不是如了你的愿,好让你开开心心回家陪萧子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这军营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话音甫落。
谁知,沈要听罢,居然面无表情的撇过了脸去。
倘若一条狗听得懂人话,却不想听,或总爱装听不懂,自然而然的表现便是直接装作没在听的样子。
眼下,沈要便是如此了。
他恐怕只爱听萧子窈一个人讲话。
梁延实在难忍切齿。
“反正我看萧子窈的月数还小,那你便不必陪她了——现在离我的继任仪式还有三日,不如你就住在军中好了,这样也方便你日夜巡逻,还能省去诸多麻烦。”
沈要一瞬不瞬,立刻张口说道:“回不了家就是我最大的麻烦。”
梁延忽然有些不耐。
家。
——原来一条狗都能说出这种话了。
就连一条狗都有家,而他却没有。
帅府会是他的家吗?
那也许更应当是萧子窈曾经的家罢。
他偶尔也会回去住住——自打何金妮死掉之后,他又可以回去住了,然后四处翻翻府中的旧物,一次意外翻到几只茶杯,很旧了的,搁在库房里,旧到漆面里面长了霉,他拿出来一看,只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曾经的萧六小姐喂他喝水漱嘴时用的杯子,小小的一只,和那时小小的她。
谁知,他本来还挺知足的,便想将那杯子好好的收到书房里安放,却不料霍老太太最近养了猫,解闷儿用的,老人家腿脚不灵便,放任猫咪乱跑,便趁乱钻进他书房里将杯子一下子打碎了,啪嗒一声,碎片四散——那是小小的、很碎很碎的碎片,连补都补不好的,他盯着那只猫,又盯着满地的狼藉,终于说道:“算了,你们把地扫干净一点,免得猫咪踩伤了脚,祖母回头看了心疼。”
那下人很是诧异,便问道:“这猫呢?您不罚吗?说到底,这是平日照顾猫咪的奴才的失职。”
可梁延却只是笑笑,说:“没意思——哪怕我把这猫杀了剥皮,我的杯子夜不会复原了。”
他于是紧盯着眼前的沈要。
“没意思。”
他忽然道,“我本来想故意找个理由为难你的,但是,哪怕你死了,好像萧子窈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了。”
他只管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