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双手负在身后,视线逡巡在温绮罗和江知寂之前逡巡,活到如今他这个岁数,也算是对一切事物都司空见惯,又如何不知道看似二人之间从始至终占据主导地位的都是这女娃娃。
他眸中闪过一丝精亮的光,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女娃娃,你再帮我劝劝他可好,我实在看不惯他这副恃才傲物的模样,腹中倒是的确有点墨水,可闭门造车又如何,实在难成大器。”
温绮罗这才正眼看向这位帝师,谢白山,当年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如今也成了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他的发须,眉毛,染满霜白,干枯黧黑的肌肤上零星分布着浅褐色的斑点。
她又如何不知道谢白山这是心生爱才之心,上赶着想要做江知寂的师父。
怪哉,原来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帝师竟然还有这样倒追着求人的时候。
温绮罗杏眸闪烁着戏谑的目光,落在江知寂的脸上。他面色冷静清俊,并未因为小插曲而改变分毫,寡言淡语到连多余的几句话都懒得说。
若是旁人这般莫名其妙,她当然不会分出去半点眼神,只是……有了前世的经历,温绮罗哪怕违背江知寂的心愿也要促成此事。
温绮罗放缓声音:“老人家别急,我们家郎君是有些不太好说话,我现在便劝劝他。”
她走到江知寂身边,莹莹双眸潋滟着浅浅的笑意,波光流转,竟然比日光倾洒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要明亮得多。
方才二人对话并未避着江知寂,因此每一句话江知寂都听得分明。
可……温绮罗就这般看着他,紧紧抿着的薄唇动了动,始终说不出来拒绝的话语。温绮罗的手指握着江知寂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剐蹭,看向他的视线多了几分认真:“既然这位老先生盛情相邀,不如便拜在他门下,方才听你们二人一问一答,这老先生定然不是寻常农人。”
且不说旁人,温绮罗自己便是熟读经史。
“兰州府距离此地路途遥远,长途跋涉实在浪费时间,何况……距离秋闱的日子不过三月,是否拜师并无太大影响。还是说,绮罗知道他身份不凡,对我定有裨益?”江知寂漆黑狭长的眼瞳深深落在温绮罗身上,那目光在五月已然有了几分酷热的夏日,像是兜头浇下来的一盆凉水,温绮罗的四肢都仿佛浸泡在冷津津的冰水中,那一瞬间,温绮罗感觉江知寂分明已经看穿了什么,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被完全洞悉。
他,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江知寂比她更知世故,温绮罗即便有了重来一世的经历,可归根结底,上辈子是备受宠爱的名门贵女,在父亲的庇护下,生性天真。可江知寂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如果不是足够的洞察人心,或许根本就撑不到回到江家时。
罢了,她也从未想过要隐瞒,可太过天方夜谭的事情即便说出来又如何,信或不信自由心证。
她只负责告知和引路。
老翁看似老眼昏花,实则耳聪目明,将二人的对话都记下来,自然也就知道这几辆马车即将前往兰州府。左右此地位于两个府城的交界处,到兰州府的距离倒是不远。濒死之际,若是还能栽培一个得意的弟子,这一生才算不白来,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我看你们二人要到兰州府,我与你们同去。这些年我身上也有些积蓄,到那边买个宅院,如何,小郎君,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继续拒绝,反倒显得不知好歹。
温绮罗眼睛一弯,先行替江知寂应下。
“好啊,此事甚好,依我看,便应该如此。”耳边明月珠垂在雪白的耳边,温绮罗杏眼弯弯,灵动俏皮,她率先替江知寂承下此事,这才将目光看向江知寂。
谢白山捋着胡须,看着温绮罗的目光中带着赞许。
“日头正高,该吃午膳了,不如几位小友随我前来,到寒舍吃些午食。”他提着鱼篓,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家的方向。
温绮罗与江知寂对视一眼,便跟了上去。
明溪亭连忙追着二人。
两三间茅草屋,以篱笆为了一个小院,院落中的桃花枯萎,如今新生了繁茂的枝叶,三五只鸡正在啄食掉在地上的谷物,另外栽种着几种小菜。
干净敞亮,其中一间房中更是陈列着种种书籍。
他把鱼篓中今日钓得的几尾鱼放入水盆中,漆黑的小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弋。
温绮罗起身到厨房中本要帮忙,却被谢白山赶出去:“去去去,你这女郎在外面候着。”
不多时,谢白山端着几碟菜走上来。
味道返璞归真,粗茶淡饭,与周边景致相映成趣。
一顿饭后,白雪自然而然地去厨房中洗碗筷。
谢白山到房内去整理行囊,他所带衣物不多,唯有一室书籍,是他毕生所收集,无法割舍。
温绮罗看着他消瘦佝偻的身影,他步履蹒跚地将一册册书籍放入木箱中,温绮罗主动走上前,帮他收拾他的那些经史古籍。
好在明溪亭向来大张旗鼓,即便是出门也会带上许多马车,即便将这里所有书籍都带走,也尚有余地。
把所有的书籍都放在马车上,谢白山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居住过许多年的院落,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此行,山重水复,未必有重来之日。
浩浩荡荡的车队朝着兰州府的方向走去,有了谢白山同行,返回的车程变得愈发缓慢,不管怎么样,谢白山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精神虽然不错,可长期独自居住在偏僻的山村中,这些年身体积累的病根成了顽固之疾,想来会伴随终生。
他和江知寂只要得了空,便会以考校追问的形式问答。
往往问题针砭时弊,利人深思。
有时候,温绮罗偶尔听见一句,也不由得感慨难怪被人尊称为帝师,看问题的角度全面而幽深。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停。
半个月后,回到了兰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