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的直视,薛枭并不闪躲,只是将眼光低低撇下,清冷暗沉的深茶色瞳仁平静且专注地看着山月。
这个场景很熟悉:一年前,他们两个人离得很近,就在柳家的柜子里。
柜子外,是柳合舟,那个老不死的,吊在屋梁上、四下晃动的一双腿。
前者并未有旖色,甚至柜外地尸体已散发出轻飘飘的死味,逼仄狭小的昏黄空间中,他仅是注视着山月脖颈处跳动的青白色的青筋,再一想到这个姑娘兵不血刃地解决掉官居五品的官场油闷子,便有一瞬间地、克制不住的冲动。
思绪万千之中,薛枭突然想起什么,眼睫颤了颤,跟着便主动移开了视线。
带了莫名的委屈和示弱。
山月心头微微一颤,随即胸腔便像有只巨大的手,伸入皮肉与骨头,一下一下地攥紧心脏。
薛枭张了张口,好似要说什么。
山月的心缓缓升起来,渐生出一股警惕:如果薛枭说出口,她便能够直白地、透彻地把话说清楚,避免他,也避免自己生出不应有的后文。
薛枭转了视线,却未说出山月预料的话,反而沿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向下说:“...说到姚早正,国字脸、身材高大的北方汉子,在御史台向来沉默寡言。本以为是个硬角儿,哪知我刀子还没凑近他喉咙,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说被荣华富贵一时迷了心窍,求我不要杀他,往后他在‘青凤’怎么干,就在天宝观怎么干,留他一命,他能做活儿、能试药、能帮着天宝观打探‘青凤’的消息...”
说的是正事。
不是山月心头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瞬间,纷繁复杂的心绪,像春日种在湿润土壤中的种子,在山月的心底深处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向上发芽,细细辨认里面藏了许多的情绪,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的放松、不用置身尴尬的庆幸、回归正轨的自在...隐隐约约,隐隐约约还有些山月并不太熟悉的情绪。
只有无能之人,情绪才会如上山下海般急速波动。
山月轻轻摇头,狠狠将将这颗种子抛出脑海,抛到贫瘠的地里。
“你要用他?”山月亦迅速回归正题。
“一根墙头草,你敢用吗?”薛枭似舒展一般抬了下颌,眸色很冷:“试药可以,别的不行。”
山月颔首:“做人最忌颠三倒四、黑白反复,若他一条路走到黑,倒也敬他是条好汉。”
山月再问:“那你要杀他?”
薛枭眼眸如常:“他该死,但我不杀他,自有因果杀他。所有人入天宝观皆起誓,一旦外泄当诛九族——这是他自己起的誓。”
山月一笑:“我并不信因果。”
若有因果,怎会让这群恶人依旧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薛枭眼睫很长,微微垂下,便表现出画中难以描绘的光影:“我时而信,时而不信——若善恶无门,那我便不信,我就做他应吞下的恶果。”
选择性信命。
倒是很有道家的风范。
山月喝下稀粥,身上生出暖意,手脚也有力气了。
山月第一时间坐起身来,伸出右手缓缓打开手掌,再缓缓合上。
手很稳,手指也很听使唤,这两幅药不至于伤害她作画的能力。
山月放下心来,侧眸随口问薛枭:“那何时信?”
薛枭挑了挑眉,眸光向下一敛:“此时。”
此时?
山月回望薛枭,不明其意。
不多时,薛枭被落风唤走。
庭院中的枣花被风旋儿了另一个方向,穿堂风自北向南地吹拂过厅堂,将书桌上的宣纸卷起一丝涟漪,险些被吹到窗外去。
雪团早已飞到窗边的木架子上,着急得吱哇乱叫:“山月!山月!”
山月注意被吸引,侧眸看去,看到宣纸上有黑黑的一团墨。
山月撑起身形,扶着墙壁与朱漆柱子,缓缓走到窗棂前,用镇纸将那张宣纸抚平镇住。
待看清宣纸之上的这幅画后,山月好似一个溺水之人,无意识地仰起下颌寻求呼吸——她终于懂了薛枭那句“此时”是何意。
四尺宣纸,足有一臂长短。
广阔柔软的宣纸上,只画了一对眼睛。
她的眼睛。
狭长上挑的眼缝,习惯微微下垂的眼睑,冷冽淡漠,眼波流转间暗藏机锋与戾气,如一条吐着信子、拥有漂亮鳞片的毒蛇——沉默、强势、有力、毒辣。
薛枭扮作画工,偷溜入柳府时,也画了这样一对眼睛给她。
她的眼睛。
因果循环,信者永生。
山月紧紧攥住宣纸边角。
雪团在旁边的木架子上,扯着脖子把“山月”二字,变换不同语调插科打诨,愣是这两个字唱成了一曲诙谐的歌:“山月~山月!山月——山月?山月月月月月月——!”
山月:......
山月有些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薛枭素日都唤她“夫人”,他背地里当着雪团,究竟说过多少次“山月”,雪团才学会?
山月心中竟兀地生出几分怨怼:薛枭为何不宣之于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不说...
她又怎么拒绝?
......
春夏交替之际,是万物飞速生长之时,新芽一天一个样子,花儿今日绽了两瓣,明日便已全部盛放,枣花盛绽了五六日后,便被一阵急促又强劲的风全盘吹落,随着一声惊雷,枝桠处在一夜之间结了好几个看不清颜色与形状的果子。
万物萌生,山月的身体,在苏妈妈与王二嬢,一南一西的夹击照料下,得以茁壮修复。
不过短短十日,便可从床上起身,坐在游廊中画画了,可谓是恢复神速。
只是苦了京师的鸡。
每日早上勤勤恳恳打鸣后,中午就岔着腿躺在了山月的饭桌上。
每天一只鸡,山月快修炼成黄鼠狼了。
期间,程行郁每隔两日便来诊一次脉,把脉之后并不与山月交流,反而拿出册子,冥思苦想后时而划掉一长串,时而添上几个字,似乎是在琢磨方子。
人忙碌,看着精神头比往日好了许多,目光灼灼的,说话元气也强劲了些。
山月挺高兴的,顺便就分了一条腿...一条鸡腿给程行郁:“你吃,你吃,你也吃,试药辛苦了!”
然后,第二日,桌上那只鸡就以极其妩媚的姿态,只余一条腿,搔首弄姿地盐焗在罐里。
山月诧异:“这鸡,怎只有一条腿?”
王二嬢笑眯眯:“薛大人说鸡闻起很香,他也想吃鸡腿了。”
山月:...
黄鼠狼,怎么还有人抢着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