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醒来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毛茸茸的白色。
山月眨了眨眼,毛茸茸的白色逐渐变得清晰,从一片模模糊糊的绒毛到一根一根清晰的羽毛。
等等?
羽毛?
山月手肘半撑在身后,刚抬起上半身,就被一根长长的尾羽猛地扫了脸。
山月不自觉放大瞳孔,随即便见一只尖尖的喙和单眼皮的眼睛。
大眼瞪小眼,一人一鸟都很懵。
“山月!”
鸟说。
“诶?”
山月回答。
声音软软的,带着如梦初醒的迟钝。
鹦鹉雪团小脑袋一侧,小眼睛绕圈转,翅膀展开,扑棱棱地飞出幔帐,飞到了目标肩膀,昂起小脑袋,趾高气昂地收起翅膀,小爪子在男人的宽肩上来会踩蹿。
鸟叫:“山月!山月!”
聒噪又热闹。
山月一只手撑在榻上,一只手将幔帐“哗啦”拉开。
眼前豁然开朗。
四面窗棂开着,庭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满枝的粉花,粉白的指甲壳大小的枣花儿,颠颠儿追着隆春的风,淌进西厢的窗里,在厢房的抬梁中空里打了几个旋儿,落到书桌上。
靠窗,放着一张比臂展还长的书桌。
薛枭正安静地坐在书桌后,与素日干练的玄衣劲装不同,着一身宽松舒适的靛青色直身,侧脸恰在春光下,长长的睫毛顺着下耷的眼睛,精准地避开了挺直的鼻梁,在眼下投射两团光影的阴翳。
薛枭面前铺开一张四尺的净皮宣,执一支中锋狼毫,抬腕落笔,不知是在写,还是在画。
幔帐拉开声音太大,一鸟一鸟都看了过来。
雪团翅膀扇到薛枭天灵盖:“薛枭!薛枭!”
其中一鸟,吵吵闹闹地提醒另一只鸟。
“你醒了?”薛枭转头将雪团从肩上放下,随意放下笔,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
山月“嗯”了一声,眯着眼看了看:是西厢房,准确的说,是她的房间,堂中的大书桌,桌上小臂长的笔架挂着长短不一的画笔。
薛枭怎么在这儿?
但目前看来,这不是最要紧的问题。
山月胸口发紧,喉咙和嘴唇略微发干发涩,肚腹皆空落落的,只记得那夜她在府门前喷了口血,神智如游荡在躯体之外,迷迷蒙蒙中醒过一两次,被灌了水和几粒米,她努力睁眼但眼前发白,白光中听到一些哭声——周狸娘那根麻猫儿的哭声最有特色,抽着大气嚎啕哭,“喵呜喵呜”地哭;
还有一些骂声——主要是王二嬢骂阎王,骂得很脏,她百年之后,等她下去,也不知道怎么跟阎王爷解释。
山月埋头蹙眉思索,盘算扒拉了半天,确定:应该是没有薛枭的声音。
“你昏了四日,中途醒转了两次,没一会儿又晕过去,房里的嬷嬷、丫头日以继夜守你,今儿早都有些耐不住了,我便让她们去休息。”
薛枭站起身,神容平缓向里走,端了只杌凳坐到床榻旁边,从一侧的红泥小炉上端下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砂锅,目光平和地直视山月,语气里带了三分无奈:“是要我喂?还是把二嬢叫起来喂你?”
也是奔五的中年老太了,熬了这么大几夜,正睡得香,被突然叫起来...
倒也不必这样不人性。
山月动了动手肘,只觉浑身发软,“自己可以”的话刚到嘴边又被吞下。
不待山月说话,薛枭的大掌已覆上山月的后背,帮着山月使劲,长臂一伸便将她虚拢在怀中。
隔着薄薄的棉衣,山月像被灼烧一般。
薛枭顺手扯下床侧衣桁上莲青色对襟褂子披在山月肩上,很熟练地将山月的头靠在肩头。
山月人有些无措,也没什么气力反驳,只能侧着身朝前仰。
“别动——”薛枭声音又沉又重,无奈由三分加重到五分:“别乱动!常家为了立威,刻意晚送了一日药,听说头也是想要给你点教训。程大夫说你经脉逆行倒施过了六个时辰,至少需静养十日,否则经络再次逆行,轻则偏瘫,重则掉命。”
山月身形一僵,跟着便软下腰肢,后背小心翼翼地靠向薛枭。
薛枭熟练地舀一勺稀粥,送到山月口边:“熬的米油,放了盐和糖,不好吃,但程大夫说吃了好。”
山月张口。
“都知道了?”山月吞咽,声音嘶哑,甚至还觉察出喉咙残存的血腥。
“知道什么?”薛枭眸光不动,手却很稳,又送一勺,好似只喂粥,并不思考。
山月一顿,眼睑下垂,一时间并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薛枭叹了口气,却并未让西厢沉默太久。
“这么大的事我不知道,这让我非常被动。”薛枭再送一勺,语声一下子飘得很轻:“你不信任我,让我有些失落...”
薛枭亦顿了顿:“还有伤心。”
山月目光紧紧盯住略有些发肿的手背,隔了一会儿才道:“...喝碗药罢了,没必要搞得满城风雨。”
她本能地想瞒住薛枭,一则不愿他分散精力,二则亦不愿听到薛枭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做些什么不该做的——如今风雨飘摇,前有豺狼后有猛虎,他有他的壮志未酬,她有她的血海深仇,就算她感知到了什么,也不能放任自由。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便不开口。
待她好好瞒住诸人,服下第二副解药。
纵然是死,也是一年后的事了。
一年,她可以做很多事了。
诚如她所想,她想活着,但她也可以去死——如果有价值。
都怪那口血。
山月低垂着头,伸出手摁了摁水肿的手背——呵,像摁水葫芦似的,一摁就是一个凹坑。
“一碗药?”
薛枭一声轻笑,但笑中带着杀意:“我竟不知‘青凤’中有如此技艺深厚的药师,一碗药下毒,第二碗解毒再下毒,与第一碗的毒性交织作用,生成第三种毒,饶是有药方,有药人,如程大夫一般的神医,一时半会也拿不准解药的办法。”
“药人?什么药人?”
“我送了程大夫一个药人,助他试药。”
薛枭开口风轻云淡:“御史台姚早正。
“我设计叫他也喝了同样的‘牵机引’,程大夫也趁常家送药的时间拿到了第二副药,两副药在手,只需要对症解毒,你便可以完全摆脱‘青凤’的控制了。”
山月抬头看向薛枭。
长长的、如水波一样的眼中,包含了许多种情绪。
所以她在迷蒙中,没有听到薛枭的声音,是因为,他在外面,为她想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