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止,天明。
晨曦如细碎金粉洒落,穿过山谷的间隙,落在那一跪一躺的两人身上。
赫连宇浑身染血,斑驳的红色在朝阳映照下如燃烧的余烬,绚烂而炽热。
可元慕声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怀中人的温度一点一点从指尖流失。
“赫连宇……”
元慕声低喃着他的名字,嗓音颤抖,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像是要用尽全力将他留在人世。
可那股冷意却如潮水般不断蔓延,将他整个人都吞没。
心口如被狠狠撕裂,他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
可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喉间,化作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
他想救他,可是救不了。
他的手颤抖着抚上赫连宇沾满血污的脸,想要为他拭去额前的血迹。
可他自己的手上,亦满是血。
那血红得刺眼,他终是控制不住。
最终,无声的抽泣化作压抑的呜咽,继而崩溃成一声声悲恸的哀嚎,在山谷间回荡。
如风一般凄凉,久久不散。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霍衍站起身,退后几步。
霍平昌仍旧被按在地上,霍衍一走,从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元慕声怀里的赫连宇。
他却是缓缓闭上了眼。
只留长睫微微颤动。
……
霍衍押着霍平昌,一路疾行,踏过积雪未融的山谷,将他带到了大成与北羌的交界地带。
百座坟茔立在山头,那是十多年前战死疾风谷的数百霍家军。
山风猎猎,吹得枝桠作响,枯叶低垂,仍在诉说着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事。
霍平昌被反绑双手,踉跄着被推到一片墓碑前,脚步一滞。
十多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战役,霍家军全军覆没,疾风谷被鲜血浸透。
曾经铁血无敌的霍家军,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消息传回京城时,无数人不敢置信。
霍平远乃一代战神,统领的皆是霍家军最精锐的将士,竟会在一战中全军覆没?
而如今,埋葬着那些忠魂的土地,便在眼前。
霍衍没有说话,他只看着那片寂静无声的墓地,手中紧握的剑隐隐发出轻微的颤鸣。
那些他曾熟悉的霍家军,一个个横尸于此。
被父亲亲自带进战场的霍家军子弟,在这片土地上燃尽最后一滴血。
身后人冲着霍平昌的膝盖踢了一脚,他重重跪在了地上。
再抬眼时,他目光微凝,最终停留在最前方的一块墓碑上,刻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忠武将军霍平昌之墓,以身殉国,光昭日月。
他眼底的神色顿时一变,震惊、错愕、不甘交错,最终凝成了复杂的沉默。
而旁边的墓碑上,刻着另一个名字——平西将军霍平远之墓。
两块墓碑并肩挨着,同样的“将军”之名,没有先后,亦没有区分。
甚至就连墓碑被风蚀的程度,都相差无几。
从前……兄弟俩便也是这样并肩上的战场,共同迎来了霍家最光辉的岁月……
多年未曾提及的记忆浮上心头,霍平昌死死盯着自己的衣冠冢,脸色难看至极。
霍衍缓步上前,先是在霍平远的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沉默地上了香。
香烟袅袅,随风而起,
“爹,”他轻声道,“儿子带着罪人霍平昌来了。”
他微微偏头,就看见了旁边一同矗立的另一座碑。
从前的十几年,他每年来此处,都是共同祭拜父亲和二叔。
而现在,看着“光昭日月”那四个字,只觉得荒唐至极。
他站起身,走向霍平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淡漠,
“二叔,你自己死,还是我来送你上路,自己选一个。”
寂静中,霍平昌缓缓抬眼,脸上依旧带着一丝顽固的不甘。
他双拳紧握,青筋暴起,似乎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最终,他却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哗啦”一声,长剑出鞘。
极快的一道白光闪过。
“砰——”一个人影重重向前倒下。
他前额着地,双眼紧闭,双手被负在身后跪在地上。
这个姿势,正对着面前霍平远的墓碑,还有他身后的霍家军。
霍衍的剑滴着血,双手紧握着剑柄,泛出青筋来。
他垂眸看着倒地的霍平昌,又转头看向那一堆堆鼓起的坟包。
风吹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霍家军,终于还是只剩下他一人了。
……
宁城之战结束,北羌和大成的战事也全面落下。
元慕声想要亲自送赫连宇回小月城,递了书信给还在小月城的元昭。
听闻赫连宇战死,多塔也是沉默了半晌。
虽父立身不正,但赫连宇为人光明磊落,本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
故而他虽给赫连昌定了罪,却还是没有牵连赫连族的其余人。
他亲自拟旨,赦免赫连族族人,封赫连宇战功。
以王上之名,下令厚葬,并拨款赏赐,以抚慰赫连宇的家人。
自从多塔归来,景康山再度忙碌起来。
景阳却是深居简出,就连王宫也不怎么去了。
景康山忙碌之余,总觉得女儿似是变了许多,可也说不上到底哪变了。
得知赫连宇的死讯,他来到女儿的闺房,见她正在窗边给惊鸿喂食。
那头鹰趴在笼子里,看起来精神很不好的模样。
景阳垂眸摸着它的头,低声道,
“你好歹吃些,要不然你主人回来我该怎么和他交代?”
“你要是病了,赫连宇绝对给我骂得狗血淋头!”
“你不知道他最宝贝你了吗?他倒好,自己跑出去这么久不回来,要我养着你……”
“到时候我一定找他讹上一笔!”
景阳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景康山听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踏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