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雪珠发现景康山的到来,半蹲下行了个礼,
“王爷。”
景阳这才转过头来,走向他,
“爹,您怎么来了?”
她眼角如常般带着笑意,可景康山总觉得那笑意不达眼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前那个天真无邪、总爱说爱笑的女儿就像是有了心事般。
尤其是这段日子,景康山总莫名觉得女儿心事重重。
眼下再看她房里那只鹰,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赫连宇离家出走之事,他是知道的。
虽说两家有婚约,但景阳一直极力反对和赫连宇结亲,当初知道婚约之后也离家出走跑去了大成。
故而他只以为赫连宇和自家女儿一样,小孩子家家闹脾气。
却没想,再得到消息,就是赫连宇战死。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王上并未多说,景康山亦不大清楚。
但现在,他意识到,或许自家女儿一直是知道的。
景阳站在他面前,给他倒了杯茶,递给他。
她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反应,才又轻声唤了一句,
“爹?”
景康山从沉思中惊醒,抬眸望向女儿。
眼前的姑娘眉目如画,笑容恬静,不染世事。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
“阿阳……”
“赫连宇……战死了……”
景阳的笑容凝固在唇角,指尖微微一颤,手僵在半空。
那杯尚且温热的茶水在瓷杯中轻轻晃动,茶香氤氲。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
景康山心中一沉,他缓缓抬手,轻拍女儿的手臂,语气温和却带着试探的安慰,
“乖乖,他明日回来,你若想去接他,就去吧……”
明日回来?
景阳终于回过神来,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
她垂下眼帘,将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回桌上,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
“好……爹,我知道了。”
这与景康山预料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从小便是千娇百宠,稍有不如意便大呼小叫,情绪来得真切,也去得迅速。
但最是心软不过,哪怕路上见到流浪的小猫小狗,都会为之哭天抢地。
可如今,听到赫连宇战死的消息,她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连眼眶都未曾泛红。
这反应,太不寻常。
就算她不愿意嫁给赫连宇,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做不得假。
赫连宇走之前还把自己最心爱的鹰托付给她照顾,可见两人之间关系尚好,也没有什么很深的龃龉。
景康山沉默片刻,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景阳一手撑在桌沿,另一手微微抬起,打断了他。
她仍然低垂着眼帘,语调轻缓,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爹,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
她转身,步伐稳当,离开时裙摆轻轻扫过地面,无声无息。
而景康山却盯着她的背影,眉头紧蹙,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出门时,他叮嘱门口的雪珠,
“这几天看好王姬,有事随时禀报本王!”
雪珠垂眸应答。
待景康山走后,她站在门口,亦没有进去。
她在门口也听到了景康山的话,现下往里望去,只见景阳站在窗前,依旧在逗弄着惊鸿。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雪珠。”
景阳轻轻唤了一声。
雪珠闻声抬头,忙应道:“王姬,有何事?”
景阳微微侧首,目光落在窗外渐暗的天色上,语气轻缓,
“去跟厨房说一声,我今日想吃雪莲糕。”
雪珠手上的动作微顿,眼神微微一滞,似是迟疑了一瞬,才低声回答,
“王姬……现在应当没有雪莲了……”
景阳愣了一下,眸光微微一缩,片刻后才慢慢回神,恍然意识到什么。
是啊,已经快到十二月了。
雪莲早已过了时节,她竟然忘了。
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笑意如往常般灿然明媚。
似乎这只是寻常的一件小事,轻声改口,
“也是……不是雪莲的季节了……”
她看向雪珠,语气温和,仿若刚刚的片刻失神不过是错觉。
“那你告诉厨房,去炖点雪梨汤吧。入冬了,太过干燥。”
雪珠望着她,想从她的神情里找到什么。
可景阳的神色依旧坦然,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无忧。
仿佛那句“雪莲糕”只是随口一提,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经意间唤出了再也无人能为她亲手摘来的东西。
雪珠低下头,福了福身,声音微微发涩,
“奴婢知道了。”
说完,她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顺手关上门,步履匆匆地走向院中。
夜色沉沉,寒风刮过,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抽了一口气,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
她赶紧伸手抹去,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怎么都擦不完。
她和王姬自小一同长大,亲如姐妹,对和王姬有关的事也记得深刻。
那雪莲糕,是用天山雪莲做成,须得在雪莲初开放时采下存入玉盒中。
雪莲生长在天山之巅,每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开放,极为珍贵,哪怕是用药都难得。
就算王姬身份尊贵,雪莲也不是能随便挥霍之物。
可王姬及笄那年,赫连公子在天山上待了两个月才带回来一株雪莲。
彼时他一身风雪,兴冲冲地将雪莲捧回小月城,得意扬扬地在景王府吵嚷,
“景阳,景阳!这雪莲入糕点最是美味,我亲自做给你尝!”
王姬嗤之以鼻,叉着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骂他——
“赫连宇,你是不是有病?”
可最终,端上桌的雪莲糕,她还是一口不落地吃完了。
只是吃完之后,拉了整整三天肚子。
而雪梨汤……是王姬院里小厨房拿手的菜式,也是赫连公子时常过来必讨要一碗的……
王姬,她到底……还是难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