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把子弹射了三个进这个家伙的脑袋里,不管怎么想,这个人早就应该死透了的。但冰面下睫毛的颤动吸引了蔸娘的注意,那个本该死的彻底的、被当做货物的人,在下一秒睁开眼睛直勾勾看向蔸娘,与她对视上了。
一开始蔸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以为那是因为冰块碎开之后,光在杂乱的冰面上折射而造成的错觉。因为头发杂乱的捂在脸前的缘故,只能勉勉强强露出一只眼睛就,好似陷入在一团杂乱橘红色长长杂草中的一个球体。蔸娘不敢确定那是一只眼睛,如果说是眼睛也太不正常了,这像是一块被黑色的纱布包裹住的球体,被强硬地塞进了眼眶和眼皮里面。看不清哪里是眼珠、哪里是眼白,小小的凹凸网格有规律地遍布在眼皮张开的空隙之间。蔸娘分不清这颗眼睛现在正在看向哪里,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对方在和自己对视。
被冰紧紧固定住的脑袋,也开始左右摇晃,冰被碎裂得更加彻底。冰块破碎的声音吸引了一些人的侧目,但是没有人在意,所有人的重点都在这三个闯入的人身上。苏珊接着也注意到了这个从冰封中开始苏醒的货物,她惊恐的尖叫起来,就像是看见了故事里的怪物,噩梦中伸手来抓她的床底恶魔,她惊恐地叫出声来:“安娜!安娜!货物还在动!”
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拽着蔸娘的后领子的男人,说:“你现在最好把你的人都散开,离开这栋楼,然后想办法把所有门都堵住。”
“你要是想求饶大可直接说,我们对女人向来温柔客气。”那个男人嗤笑一声。
接着,蔸娘眼睁睁看着那个沉睡的货物从冰里挣脱开。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这个动静吸引了在房间内外的一群人,他们都被声音吸引过去了注意力,而安娜第一反应是扑向安迪,带着安迪躲在角落的地方。
就在下一秒,本来拽着蔸娘的人,脖子忽然被割掉了一半,露出马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红色的温热血液像是涌出来的喷泉似的,源源不断洒在房间的地上、墙上,原本冷冰冰的金属被人体的温度染上一层红色。
蔸娘的脸上被洒到的温热的水液,带着铁锈味道的微咸液体沾到嘴唇之间,被舌尖尝到。她的眼镜上也被泼到了几滴,红色的,隐隐约约挡住了视线。大概头发上和衣服上也被眼前忽然断了脖子的人的血弄脏了,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这个从充满冰霜的箱子里出来的人,现在正站在蔸娘的面前。
复活了的“货物”,橘红色的头发因为沾染冰渣和水,变成一团一团乱糟糟的,和麻绳似的耷拉在肩膀和脸部侧边,让蔸娘看不太清楚这个人的五官特征,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尖锐高挺的鼻尖,她想再确认一次对方的眼睛,到底是她刚刚真看错了,还是这双眼睛确实并非正常人类的眼睛。
但是蔸娘又不敢乱动,一个实际的危险正直观地摆在她眼前。她明明是这间屋子里离那个红棍最近的人。蔸娘确定他刚刚还揪着自己的领子,却没有看清他被割断脖子的那一瞬间,似乎时间都被杀手快速的动作切割走了似的。
眼镜上的血液顺着光滑的镜面流下,滴落在领子上,隔着一抹不规则的红色,蔸娘继续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虽然蜷缩在箱子里不知道多少年,但是依然能好好的站着,个子不算很高,体态像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似乎和健康的正常人毫无差别,只是缺乏食物和营养的吸收,让这个人看上去干巴巴的,瘦得几乎是一层皮肉包着骨头,肌肉还残存着一点起伏的轮廓,看上去是进入箱子之前体格健壮的证明。蔸娘扫了一眼对方的肚子之下,能够证明生理性别的器官被一团和头发一样橘红色的毛发遮掩着,耷拉在下面。这个“货物”的双手垂在自己的大腿两侧,其中一只沾满了鲜红的血液,其他没有任何利器拿在手上。
蔸娘蜷缩在边上,呼吸都胆战心惊,她看了看“货物”染血的手,再看了看那个红棍被割掉一半的脖子,头部像是一朵枝干被掰折了的花一样耷拉着,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甚至没有看清楚。
不知道是因为他刚刚苏醒过来,还有点不在状况,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接受过社会化的教育,虽然赤条条站在许多人面前,但他依然坦然地站着,就像是完全没有羞耻感一样,哪怕边上就有一个明显是异性的少女,一直用惊恐的眼神小心打量自己。
血腥味在空气里散开,这股怪异的危险终于在房间里弥漫起来,大概这会儿,他们才开始反应过来,安娜说这个箱子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的原因。
有个反应比较快,又胆大的马仔,先一步冲上来,手里拿着长长的西瓜刀,扑向那个“货物”。
“货物”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眼里的世界中,面朝这墙,看着被刚刚被自己割开脖子的人,看着血呼呼的地板。蔸娘不确定他在看什么,也有可能是在看地板,这里的地板是冷冰冰的金属,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可以反射图像。
他会不会在看自己,回想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蔸娘心里一闪而过这样的想法。
“货物”的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的动作,覆盖着一层细细冰霜的皮肤下都是放松的肌肉,眼看着,他就要被那支刀砍到了。但是紧接着,蔸娘却看见拿着长刀的人被“货物”卡住了脖子,那只苍白还有点发抖地手,手背上暗色的血管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指甲卡在砍过来的古惑仔的皮肤里。蔸娘看着都感到喉咙发紧,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年轻的小伙子看上去对斗殴打架已经身经百战,虽然被掐住了脖子,但依然知道要挥刀砍人,只要让对方受伤甚至死亡,自己就会安全。他挥刀砍向“货物”的肩膀,即使被掐住了脖子,力气还是很足地砍了两刀。
“货物”晃了晃身子,手却没有松开,看上长期没有进食和运动,让他有一些力不从心,但是原本已经几乎是本能一样的技能却没有丢失,像是没有痛觉似的,血液从他被砍伤的地方涌出,被冰冻许久的血液流速很慢,颜色依然还是暗色。被切开了一个口子之后,“货物”忽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身体上被开了一个豁口之后,忽然记起了如何呼吸。
蔸娘看着他从口中呼出一口带着下沉白色雾气的呼吸,顿时感到冷得血液都长出了刺,把自己皮肉扎得发疼。
被“货物”掐在手里的古惑仔忽而猛烈地挣扎了两下,发出一个类似于气球漏气的声音,“嘶嘶”响着,血液从他的手指缝之间喷溅出来,喷洒在“货物”的脸上。蔸娘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在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的时间里发生,她确信,他的手上没有任何武器,是空荡荡的。
接着,“货物”一把捞过那个被他割开脖子的古惑仔,咬住了脖颈上的出血口,用一种很原始的方式,像是动物一样,抱着这个古惑仔,撕咬起他的皮肉来。手里的人变成了他的食物,还未死透,神经还感觉得到疼痛,求生欲让那个古惑仔剧烈挣扎起来。挣扎之间,原本陷入在“货物”中的刀被撞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本被利刃砍伤的皮肉,在一点点长出新的肉芽,像是一群自己又另外生命的小小肉虫,慢慢汇聚到一起,把缺口填补上,最后留下一点褐色的痂,微微鼓出来。
蔸娘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把苏珊按在怀里,不让孩子看见这种场景。她看清了那人的眼睛,是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好似蜂窝一样的球体,让她想起以前生物课上那些昆虫的照片,蜻蜓、蜂、苍蝇那样的复眼。接着,她的脑海里又联想到起许久未见的晃硕,忽然想到晃硕和她聊天时候说的话,说祂的家乡,说祂的兄弟姐妹,那些形容怪异得就像幼儿在说着梦里看见的奇怪东西。蔸娘之前也从潘妮姐嘴里得到过确切答案,说帮派的世界里就是会存在无视道德和伦理的研究,那时,她只是知道存在,但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现在,她开始确切地对这个存在有了认知。
赶来的其他人,或许是亡命之徒做习惯了,看见这样的场面不但没跑,还一股脑冲上来,挥舞着自己的武器,冲向“货物”,大概是觉得,他再怎么危险,也不过是一个人,只要他们的人足够多,总有办法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好给洪先生交差。
蔸娘躲在角落里大气不出,却也移不开视线。她仿佛看见了一只饿极了的肉食动物扑向羊群;那只贪婪而拥有利齿和尖牙的动物,根本不需要伪装出一点绅士风度,撕开每一只送到自己面前的羊,尝到温热的血和肉,让自己被冰封多年的身体获得新生。
“货物”的手腕上似乎能伸出一点什么尖锐的结构,蔸娘看不清,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但至少看明白了他是用什么来切开那些人的皮肉的。那些刀啊、棍啊,在那个从冰里苏醒的“货物”面前都像是玩具一样,他只需要用手和牙齿,就能让那群用拼命来过日子的打手变成脆弱的东西。血液、残肢、还有挣扎着的将死之人,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原本干净的金属质感地面,铺上一层黏糊糊的红色缔结组织。
没过一会儿,地上剩下了一堆零零碎碎的残羹冷饭,有些内脏还在剖开的裂口中间,随着还一息尚存的主人的呼吸,一动一动的,但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有些还算幸运的,没伤及躯干中的重要器官,只是四肢断裂的部分露出森森白骨,如果能得到及时的救助,还能继续活下去,最差的情况不过缺少了胳膊或者腿;但蔸娘想,对于在帮派里做打手,就凭着这一副完整的、能打能拼命的身体讨生活的人,这样真的算是幸运的情况吗?
“货物”不会想这些,他撕开这些人除了自保以外,还为了进食。确切地说,主要是为了进食,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其他人弄伤,他身上刚刚结痂的部位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留下一点伤口愈合之后的增生组织,平整得完好如初。蔸娘看着他把从那些古惑仔身上撕下来的血肉塞进嘴里,咬合撕咬的时候发出黏糊糊的咀嚼声,接着发出生涩的吞咽声。这些声音都很细微,但是不知怎么的在蔸娘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她又想起,刚刚结束冬眠之后起床的北极熊。
被他吓得没有勇气进来的打手,犹豫之后选择落荒而逃,或者留在门外,不敢进来。这给“货物”足够的时间,不被打扰地在房间里进食。
但房间里也有幸存的人。抱着电脑蜷缩在角落的男人,一脸惊恐地捂着嘴、看上去快要吐了但是不敢出声;安娜和安迪都蹲在角落,身边没有上面遮挡物,安迪被这个场面吓得大气不敢出,安娜在冷冰冰的环境里还是流出了冷汗,但他们两个没有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身上有些被溅到的血污,但不多;苏珊也很安全,被蔸娘抱着,甚至没有直观看见“货物”猎食的过程,两个孩子蜷缩在一起在箱子的后面。
“货物”的身体还是干干瘦瘦的,像一具木乃伊,但是体温似乎恢复了不少,皮肤上的冰霜被温热的血水冲刷走,像是经历了一次新生洗礼似的。在洗礼之后,他的皮肤不再是苍白得有点发紫的那种死人一样颜色,虽然还是瘦吧干瘪,但是有了正常人的血色,能从眼眶和耳朵这些皮肤相对薄一点看见一些健康的粉红色。
蔸娘看着“货物”站在一片由人体组成的狼藉之中,很不适应地想到一些宗教神话传说,那些需要被战争和人类血液滋养的神只,古希腊的阿瑞斯、古埃及的赛特、凯尔特的巴罗尔,或者是传说里会带来战祸的珍禽异兽,人面鸟身的凫徯,白头红足的朱厌,总而言之都是一些不详的征兆或者遭人畏惧的神明,带给人们不好联想的形象。她想起蓝老板说,洪先生帮派的钱早就紧巴巴的了,或许,这就是他想要得到这个货物的原因。但是,看情况,这个“货物”没有那么好控制。
正想着,蔸娘再一次和“货物”对上了视线。实际上蔸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毕竟那双类似于昆虫复眼的眼睛,实在看不出聚焦的视线点落在哪里。似乎在蔸娘长久的注视之后,“货物”终于肯给这个这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失礼姑娘一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