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物”慢悠悠回过脑袋,正对着蔸娘站着,再一次和蔸娘”对上了视线。全然不在乎自己现在身上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一些血肉残渣勉强附着。
实际上蔸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毕竟那双类似于昆虫复眼的眼睛,实在看不出聚焦的视线点落在哪里。大概是对视线敏感的直觉,让她能快速意识到自己在被盯着看。
这不是个好的发展,毕竟这间屋子里满地血肉狼藉,都是出自这个“货物”一人、短短几分钟的杰作。蔸娘浑身上下能勉勉强强算能打疼人的东西,只有那一对好似装饰一样的指虎,在“货物”面前连以卵击石都算不上,几乎就像一个棉花娃娃一样好欺负。
房间里的沉寂就好像空气也随着死去了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蔸娘眨了眨眼睛,长时间的对视让她感到眼睛发酸,这时候,她脑子里的警铃才开始大声作响。她不应该和一个危险的家伙对视这么久,还长时间不收敛自己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看。安娜在这时候也意识到,蔸娘把自己暴露在险情中,她惊恐地开口打算告诉蔸娘赶紧躲回去,不要看那双昆虫复眼。但是太迟了。安娜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货物”的速度很快,在蔸娘来得及做出躲避的反应之前,就已经凑到了她面前。
蔸娘倒吸一口气,连忙把苏珊撇到身后,用胳膊肘把她往身后推,只留自己一个人暴露在“货物”直勾勾的注视下。
他俯下身,脸凑得很近,近到蔸娘的皮肤能感受到气流,痒痒的、有点凉的,让蔸娘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起了一背鸡皮疙瘩。蔸娘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发抖,自己就像是在食肉动物吃饱喝足之后从草堆里翻出来的兔子,捉摸不清对方是要一起吃掉自己,还是只是满足了食欲之后心血来潮而已。
他们靠得足够近,蔸娘甚至能看见他那双昆虫一般的眼睛里,那些小小的眼球里反射出好多个小小的自己的倒影,就像是自己被切成一片片细小的碎片,塞进一颗颗气泡中,但是气泡坚固无比,她挣不开。
蔸娘脑海里有声音,一遍又一遍尖叫着,提醒她要逃跑,要离开这个人,否则也会和那些人一样,成为这片地板上的一块碎肉。可是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像失去控制了一样,不能动,她猜可能是因为自己被吓懵了,惊恐像是一把乱挥的刀子,不小心也把脑袋和四肢的连接斩断了。
“货物”伸出手,在蔸娘预备感受脖子上即将感受到刺痛了,他却像兽医检查小猫的一样拇指和中指掐住了蔸娘两边的腮帮子,把姑娘的嘴唇掐得撅起来。没有感受到疼,却感受到了冰凉凉的温度,被冻了好久的身体还是好冷,蔸娘细细地叫了一声:“好冰!”一个激灵往后躲了躲。但是“货物”很快也跟着凑近,歪着脑袋左右端详她。
蔸娘无关联想到刚刚找到一个新玩具的阿猫阿狗,左右嗅嗅、试探端详,需要等到确定这是个什么东西之后才会互动,选择接受或者离开。
幸运的是,“货物”看上去确实吃饱了,没有咬开蔸娘皮肉的打算。只是像是动物用原始的打招呼方式,贴近蔸娘的脸,用他尚且低于正常人温度的舌头,舔掉了蔸娘脸颊上的一些血液。
蔸娘眨眨眼睛,虽然不太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还是没有推开,有所好奇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门外又有了一阵骚乱的声音,一下子就吸引走“货物”的注意。蔸娘看着他往外看了片刻,脸上竟然露出亢奋开心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马上就对自己没有了兴趣,站起来,快速消失在房间里,冲出门去。紧接着,门外又传来喊叫、打斗的声音,混乱不堪。
蔸娘还愣在原地,消化了这个人的行为奇怪一会儿,才赶紧站起来,牵起苏珊的手,连忙和安娜、安迪,准备趁着这场混乱,逃出这家中餐馆,也从唐人街帮派的地盘上出去。走出几步,蔸娘折回来一把薅过卡在箱子的卡槽里的蓝宝石项链,揣进兜里,跟着其他人,跨过地上的一些伤员,一起匆匆跑出去。
楼上果然乱成一团,从冰里跑出来的家伙仗着自己不会受伤,无所畏惧地在地头蛇的餐厅里撒野,看上去还有往街区上去的势头。他像一个根本喂不饱的怪物,不知疲倦也不知道点到为止。人们也揣测不出他的目的,他想要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让他带来的混乱更加惊悚,没有理由的打斗让人无法和他谈判,无法用等价的代价让他停下,似乎这场混乱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全凭“货物”自己乐意,没人可以控制或者预料。
因为几乎所有人的精力都在阻止这个失控的“货物”在街头造成更多损失上了,这让蔸娘他们一行人得以比较顺利的出了中餐馆,他们贴着墙边走,时不时需要躲过一些飞来砸到墙上的桌椅,有时候也可能是短肢和人,其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他们在一层大厅看见了那个女头目,她看上去麻药的药效没有彻底过去,蔸娘计算着时间和她在自己手里呼吸的频率,估计她现在还有点头晕,不是适合出来趟浑水的状态。
女头目也看见了他们,但是她没有过来,只是短短对视了几秒,看上去倒也没有蕴含了多少怨恨,只是全当看见了,仅此而已。接着,她便继续手里的事情,把几个吓哭了的、穿着服务生衣服的女孩拉走,带她们去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蔸娘一边跟着安娜和安迪的脚步,拉着苏珊,一边忍不住看这篇混乱。“货物”的橘红色头发本就显眼,在一群穿着厚实冬装的人里面露出略显苍白的躯体更是容易被一眼看见,她看见他的手上、腿脚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迹,忽然毫无来由地又想到故事里那只会带来战祸的珍禽异兽,是不是也是因为捕猎的时候白色毛发沾到了猎物的血,所以看上去才让人觉得可怖,觉得是不祥征兆的?
远离街区的主干道,虽然这片混乱的喧闹,吵醒了一些已经入睡的人,不过他们最多不过打开窗户看了看,没有做出更多的关注,要么只是趴在窗户边,顺势点了一根烟,就着这份吵闹放空大脑再熬夜几分钟,要么就是关上窗户该睡觉就睡觉、该造人继续造人。窗户外的事情,都与现在的他们无关。街头的堂主们换了一任又一任的后生仔,洪先生又一时兴起要搞什么新的生意、新的动静,他们都只是安静地顾着自己一方天地。
街区门口那两家宵夜店都收了摊,桌子被摆在一边,摊子帐篷里灯都暗了。唐人街帮派街区的路口的浮夸红色牌坊就在前面不远处,红色的建筑物像是沉睡着一样安谧地矗立在这里,不阻挡想要出去的人,也不提防想进来的人,斑驳的红色油漆像是苍老的皮肤,下面藏着岁月呼吸的痕迹。
脚步越过那尊牌坊的时候,蔸娘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一阵酸痛反而在这时开始从四肢与躯干传递到大脑里,原本紧紧牵着苏珊的手稍微松了一点点力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安迪窜进附近一条小巷子里,似乎是照顾到了蔸娘和苏珊,没有走得很快。一边走着,一边在口袋里掏了好久,终于找到车钥匙。藏匿在黑暗里的越野车亮了两下,示意锁已经向他们打开了。
“你这个情况还能开车吗?”安娜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毕竟他们四个人现在都精疲力尽的样子,安迪看上去更是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不放心把车给帮派人开啊。”安迪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反而呛了一句。
安娜眉头一皱,感到生气,正准备说出些话把他惹人生气的话呛回去,却听见边上一声不属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咳嗽声。这一声让刚刚放松下来的三个人马上又回到了戒备的状态里,安迪甚至手很快地把枪上了膛,心里还在数着还剩多少颗子弹,够不够再应付多出来的不速之客。
但是来的人似乎很放松,从阴影里出来,大大方方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没有打算躲藏的意思,反而是露出一副很惊讶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的样子。
“你……”安迪看清了是谁之后,紧绷起来的肩膀放松下来,垮垮的,半是埋怨地喊了对方的名字,“汉斯——别装神弄鬼!”
“我可没有,是你们自己都没发现我。”汉斯对这句抱怨全然不承认,扫视了一圈这三个人,看上去都有不同程度的狼狈,要么一脸疲惫,要么身上脏兮兮乱糟糟的,看起来这不是个轻松的夜晚。但是,看见了那个小姑娘,看上去进去偷偷把小孩接出来这项任务,安迪和蔸娘是成功了。最后,汉斯把目光停留在安娜的脸上,似乎在脑海里回想了一圈,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亚裔女子,但是看了看她打扮,还有面对他这个警探警惕和略有些鄙屑的表情,他大胆地猜测道:“是这里的帮派人啊?”
安迪揉了揉额头,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回答汉斯的疑问:“是帮派的人,不是这里的。她就是那个……那个知名大盗,做一单就要留个画鸟名片的那个。”
“什么?”汉斯似乎一时间还需要笑话一下,没想到在这么随意的情况下,知道了玫瑰罗宾的样子。
“嗯呢。”而大盗本人也直爽地承认了,跟着上了车后座。
“等等,安迪,你给我坐到副驾驶去,我不想一车人还有一个孩子给你开车翻下沟里。”汉斯虽然还没有搞懂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着想,还是反应很快地接受了司机的工作。
安迪看上去真的很疲惫了,难得没有争抢越野车的驾驶权,自觉地往里挪,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把整个人陷入座椅里。
蔸娘帮忙苏珊上了车后座之后,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天边已经出了一线很浅的白色,说明夜晚已经过了一大半,再过两三个小时左右,城市又要重新苏醒起来了。蔸娘坐在宽敞的越野车后座,挨着苏珊,小姑娘正是需要充足睡眠的年纪,她看了两眼苏珊,又摸了摸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项链,虽然还有一个大麻烦现在还在唐人街上,但是暂时应该和她没有关系了。想着,她被困倦包裹,在眨眼之间,也晕晕沉沉睡过去。
蔸娘的意识里,在睡梦中间醒来过一次,在短暂的清醒里听见了阿涟尖锐的声音,似乎被她身上的血迹吓到了,咋咋呼呼捏着她的脸左右翻看检查她有没有事情,她想要回答什么,但是模模糊糊地咕噜了两声,又睡得不省人事。
等她终于睡醒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香甜的英式红茶味道,似乎泡茶的人还往里面加了玫瑰花干。她睁眼,看见坐在前面不远处的莉莉安女士,正在和蓝老板说着什么,莉莉安女士身边还坐着把头发盘起来、穿着一席白色长风衣的赫里伯托女士,而蓝老板身边坐着阿涟姐,阿涟难得正襟危坐着,看上去很商务的样子。从蓝老板的脸色上看,她们之间的谈话似乎很是愉快。蔸娘迷迷糊糊地想,或许生意谈成了吧,不然蓝老板不会露出这么轻松的笑。
蔸娘揉揉眼睛坐起来,正好和莉莉安女士对上视线。莉莉安女士对她展露出一贯温柔和蔼的笑容,像是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蔸娘含蓄地回报以一个笑容,眨了眨眼睛,脑子里却满是想着,能用儿童剪刀弄穿一个成年人咽喉的苏珊、和苏珊看上去已经很熟悉了的安娜、一直被莉莉安女士强调不重要的项链,还有那个“货物”,看着这个和蔼年长的女人,忽然开始怀疑,这只是一个帮派龙头的遗孀这件事。
她走出去,礼貌地和这一屋子前辈打个招呼,把口袋里的蓝宝石项链物归原主,心里还有些恍惚地听蓝老板偷偷和她讲傍晚的飞机票,下午记得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她只是点点脑袋,感觉有点饥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