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心中烦闷不已,晨起甚早,一番周旋,倒将那李漟哄得展了欢颜,自己却被撩拨得浑身躁热难安。
无奈之下,只得离了皇宫,径往兰蔻坊与冰雪城而去。先将各处产业情形细细探问一番,又与管事之人相见,商议日后发展的路径,诸事安排妥当,便无意久留。
相府如今有三大主业,兰蔻坊所制香水,香气馥郁,声名远扬;冰雪城所酿啤酒,清冽爽口,备受赞誉;再有私密空间,别具一格,渐成风尚;乘风速运的船运航运,亦是往来繁忙,井然有序,皆已步入正轨。
杨炯见此勃勃生机之状,不禁暗自感叹相府底蕴深厚,更感念自家贤妻的助力。虽说他是这些产业开创之人,可其间管理操持、谋划发展,皆是相府众人、小鱼儿与陆萱不辞辛劳、殚精竭虑之功,方才有今日的成就。
真真是应了那句 “妻贤夫祸少,妻颖业途辽”,此乃至理名言。
当下,杨炯不敢耽搁,又直奔御前武备司与相府工厂。欲查看火炮生产的速度究竟如何,火枪研发又至何等阶段,还有那关乎将士温饱的罐头等后勤物资,其供应保障的状况又怎样。
此外,对于诸多尚在研发困境中的新发明,所遇疑难阻碍,他也要逐一探清,以便及时寻得破解之策。
如此忙碌,竟忘却了时光流逝,待诸事完毕,已然日落西山。
杨炯一路策马疾驰,自长安西门而入,直向东城相府奔去。
行不多时,路过紧挨皇城的澜湖,抬眼望去,不禁心下暗忖:这等狗血之事,怎的屡屡叫自己撞上。
遥见李淑一人独坐湖岸,身旁酒坛散落,那身形本就娇弱,许是酒入愁肠,饮得过多,受不住冷风侵袭,身形止不住地左右摇晃。再看她身旁,几个地痞流氓言语粗俗,满脸不怀好意,竟欲对她动手动脚。
杨炯本是极不愿再与李淑有所瓜葛,可眼见于此,亦是无语至极,当下勒马冷喝:“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滚!”
那几个地痞闻言,先是一愣,待瞧清马上之人,吓得浑身一颤。这麟嘉卫将军、相府公子杨炯,曾覆灭西夏,手刃党项人无数,他们如何敢招惹,忙缩了脖子,满脸赔笑,便欲溜走。
“全宰了!” 李淑醉意醺醺,言语间透着彻骨寒意。
话音刚落,周遭瞬间窜出数十名内卫,如狼似虎般拖拽着那几个鬼哭狼嚎的地痞,须臾间,便隐没于树林深处。
杨炯见此,也不多言,打马继续前行。
“站住!过来陪我喝酒。” 李淑轻声说道,语气淡淡。
杨炯只作未闻,扬鞭欲走。
李淑眸光一冷,轻轻摆手,杨炯但觉一道黑影疾飞而来,不及反应,胯下骏马长嘶一声,侧身翻倒。杨炯瞳孔骤缩,反应倒也机敏,踩着马镫侧身一翻,稳稳落地,抬眼看向李淑,怒喝道:“李淑,你疯了不成?”
“你陪李漟喝酒,独不与我喝?我没一刀宰了你,已是捺着性子!” 李淑醉眼朦胧,斜睨着杨炯,眼中恨意汹涌。
“有病!” 杨炯啐了一口,转身便走。
李淑见状,原本含情的眸子陡然一冷,高声喊道:“你敢走,明日我便调走金吾卫、殿前司去守卫皇陵,我倒要瞧瞧,左相如何给你调兵。”
杨炯闻言,脚步一顿,嗤笑道:“李淑,你觉得能拦我调兵?”
“南方暴动,南诏又蠢蠢欲动,想来朝堂诸位,皆盼着你这百战百胜的镇南侯去平定叛乱。” 李淑悠悠说道,皓腕轻抬,朱唇微勾,笑意盈盈。
杨炯心下无奈,调动大华军队自有规制,李淑知晓亦不足奇。他虽信得过老爷子手段,即便朝堂有阻,调来三千兵马或也不难。可李淑身为尚书令、大柱国,若铁了心朝堂添乱,非要逼他南下,少不得费些周折。
如今他又怎可再次失信于南仙,南仙屡屡退让,非是怯懦好欺,实是顾念二人情意。若他此时还拎不清,再生枝节,怕真要寒了南仙的心。
思及此处,杨炯心一横,大步走到李淑身后,见她七分醉、三分醒的模样,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李淑白他一眼,拎起一坛酒抛给他,遥望那渐沉的落日,柔唇轻抿,梅红隐现:“你要兵作甚?”
“打金国。” 杨炯如实相告。
李淑闻言,身形一晃,挣扎着想起身,却几番无果,微微叹息,柔荑轻抬,看向杨炯。杨炯摇头,并未搀扶,只在她身旁坐下,默默饮酒。
李淑见状,漠然转身,与他并肩而坐,道:“你便这般告知于我,不怕我坏你好事?”
“你不会。” 杨炯轻声说道,语气笃定。
“我会!” 李淑轻声回应。
“你不会。”
“我会!!!” 李淑怒声吼道。
杨炯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若真将我逼入绝境,你侄子也别想活命!我走了,不正合你意?往后,我不在长安碍你眼,不与旁人纠葛,不做那惹你厌烦之事,你也不必对着我这莫名成了驸马的人满心不悦。这般,于你于我,岂不相安无事?”
李淑死死盯着杨炯,泪水潸然而下,珍珠凝两眉,铅华洗尽,唯余愤恨:“为何不来见我?”
“你让我如何见你?你谋划杀了皇后,书信诓我,利用我相府回京,如今我更是弑君之人,你弟弟尚在受那凌迟之刑,你我能这般坐下说话,已是奇迹。” 杨炯平静说道。
李淑气急,痛哭大骂:“我只问你,为何不来见我!究竟为何!”
杨炯长叹一声,他深知自己于李淑而言,是唯一的依靠。此刻她孤苦无依,本能地盼着他帮扶。李淑并非愚笨之人,亦非不明事理,不过是心中委屈愤懑,欲寻他发泄。
这话里,实则是怨杨炯不哄自己,反倒去哄李漟。在李淑心中,二人纵有龃龉,到底是两人私事,他若亲近旁人,尤其李漟,便如同背叛。杨炯即便不援手,也不该将那一丝关怀予了李漟,故而她才恨意难消。
杨炯自见她言行,便已洞悉其心思,见她如此怨愤,转头看向她那流萤般的桃花眼,叹道:“轻纱素罗裙,白马寺,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世无双。今日乱山昏,来时衣染云。”
李淑抬手拭泪,背过身去,默默饮酒,一时无言。
良久,杨炯见日头西斜,余晖洒金,波光粼粼,看向李淑已是醉得人事不省,无奈夺过她手中酒:“喝了这许多白堕酒,待午夜一到,有你苦头吃。那头疼欲裂、翻江倒海的欲呕之感,可不好受,那时,看你如何招架。”
“你还我!” 李淑扑来,无力地抢夺酒坛。
杨炯也不迁就,扬手将酒坛狠狠掷入澜湖,高声喊道:“来人!送这酒鬼回宫。”
“你凭什么管我?管你的李漟去!” 李淑一身酒气,满心愤懑。
杨炯环抱住她纤细腰身,对上她眼眸,怔怔出神。他素爱留意女子眼眸,初见李淑,虽为其绝世容颜所动,然记忆最深者,便是这双桃花眼。真真是双瞳白梅从心发,一眸春水照人寒。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只一眼,便能摄人心魄。
可自回长安,再见李淑,他惊觉那双梦中常见的眼眸,竟如此陌生。起初在德寿宫,只当自己看错。如今细看,这眸子里的那抹森寒阴冷直叫他心惊,竟给他一种睇目阴寒如鬼蜮,寒光一闪魄难存的心悸之感。
就这般盯着良久,杨炯蹙眉,正色问道:“你究竟是谁?”
“啊?” 李淑醉意沉沉,还沉浸在方才愤怒中,压根没听清他言语。
杨炯满心狐疑,他与李淑春风一度,两世为人,也算是阅人无数,自认看女人眼光不差。在他瞧来,眼睛仿若心窗,能将一人情绪、性情展露无遗,故而平日总留意女子眼眸。而此刻,他心心念念李淑的那双桃花眸,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他颇为不解。
人经大变,性情或有改变,却不至全然颠覆,纵有不同,眼眸之中,往昔情绪、性情总会有所表露,可如今李淑,眼眸如故,神采却迥异往昔,一丝痕迹也寻不得见。
杨炯甚至怀疑,李淑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被人穿越了。
当下看着她如软烂美女蛇般的模样,杨炯眸色一冷,将她揽入怀中,扶着她头,紧盯眼眸,再度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淑被他模样唬了一跳,随即眼眸带笑,俏皮地朝他面颊吹气,娇笑道:“我不就是被你欺负的李淑?”
杨炯眼眸一寒,愈发起疑。往昔李淑端庄娴静,温婉知礼,偶露公主威严,贵气逼人,怎会有这般轻佻之举。
念及此处,杨炯一个翻身,将她压于身下,而后抬头朝着四周树丛喝道:“都滚远点!”
暗处内卫早不愿看这夫妻闹剧,闻言迅速撤离。
“你要干什么?” 李淑酒意醒了几分,眼眸瞬间冰冷,语气寒若利刃。
杨炯紧盯着那双桃花眼,心沉谷底。白马寺那晚,李淑的愤怒、羞愤、不甘、绝望等诸般神情,他铭记于心,如今这眼眸中的愤怒,绝不是记忆中的李淑。
当下他也不啰嗦,伸手掀开她内衬,待瞧见那雪肌上的一点红梅痣,心中稍安,暗忖:看来并非被人冒名顶替,亦非肉身穿越,难不成是魂穿?
李淑冷峻双眸死死盯着杨炯,见他这般放肆,冷笑中裹挟怒火:“怎么?驸马心急了?等不到七月七?”
杨炯替她理好衣衫,冷声道:“那晚你哼过一首曲儿,现在唱。”
“杨炯,你作死!” 李淑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熊熊。
杨炯抽出匕首,抵住她脖颈,杀气四溢:“我如今怀疑你不是李淑,若哼不出,我即刻取你性命。”
“哈哈哈!吓唬我?你敢杀我吗?” 李淑冷笑不止。
杨炯恨恨咬牙:“我虽不能杀你,折磨你的法子却多的是!”
“哼,有胆便来!” 李淑满脸挑衅。
杨炯收了匕首,二话不说,扛起她就往城外走。
“哎!你干什么!要带我去哪?” 李淑又羞又愤,双足乱摆,娇躯乱扭。
“去白马寺!你敢跟我耍狠,咱便瞧瞧谁更狠!我若让你有了身孕,我倒要看看,你是辅佐你儿子还是侄子!” 杨炯切齿说道。
李淑浑身一僵,继而拼尽全力在他身上捶打,羞愤难抑:“杨炯,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是你驸马,莫忘了!你敢与我较劲儿,我还怕了你不成。” 杨炯声音冷硬如冰。
李淑当真被他唬住,她深知杨炯绝非善茬,他若真用强,自己委实无计可施。
思及此处,李淑眼眸含愤,一字一顿道:“放我下来!”
杨炯听她语气转软,停下脚步,哼道:“唱是不唱?”
李淑沉默不语。
杨炯抬脚便走。
“呜呜呜~!” 李淑放声大哭。
杨炯冷笑,浑不在意,脚步愈发急促。
李淑见状,心下大急,高呼:“我唱!我唱!”
杨炯嘴角微勾,抱着她走到澜湖岸边一处僻静矮坡,将她放下,在旁坐下,神色冷漠:“想好了再唱,我记性甚好,错一个字,便取你性命。”
李淑撇嘴,嗔骂:“你可是存心刁难我?我明明就是李淑,找借口也寻个靠谱的。”
“你绝非李淑,李淑的眼眸,我刻骨铭心,绝不是你这般模样!” 杨炯语气笃定。
“呵,真荒唐!你我统共才见三面,说这话,哄鬼呢?” 李淑嘲讽不断。
杨炯懒与她多费唇舌,直道:“快唱!”
李淑沉默许久,而后叹道:“陪我等日落,日落后唱与你听。”
“休要耍花样!”
李淑闻言,眸子瞬间森冷,怒声吼道:“那你就动手!杀了我!来呀!你陪她看日出,我不过让你陪我等日落,你竟如此说话!不是要杀我吗?现在就动手!”
李淑怒不可遏,合身扑入杨炯怀中,死死盯着他,手还在他腰间摸索匕首。许是醉酒之故,又或是怒极,玉手握住“青龙匕首”,用力一攥,瞬间酒醒大半。
杨炯无语看着她,李淑羞愤欲绝,受不住他戏谑目光,推开他,坐到一旁,绝世容颜映着残阳,一片彤红,遥望天边夕阳,沉默不语。
杨炯被这一闹,亦觉尴尬,只得陪她等日落。
此时,一轮残阳慵懒悬于天际,湖面仿若古旧铜镜,幽沉映照着余晖,微风拂过,泛起细碎鳞波,那光洒在李淑绝美面庞,添了几分朦胧韵致。
寒鸦驮着金光归巢,鸣声划破长空,为静谧添了几分苍凉。湖冰初结,边缘薄冰如蝉翼,微光下闪烁,似欲挽留将逝白日。岸边枯草披拂,风中瑟瑟,宛如落寞舞者,与落日余晖共舞冬日凄清。
李淑轻叹一声,冷风撩起发丝,眼眸幽冷尽散,澄澈明净,一抹哀伤隐于其中,与金辉相融,愈显孤寂。
她红唇轻启,声音凄婉,一如白马寺那日悲切:“
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广陵崦。
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梅花艳。
仙槎村里旧生涯,瘦竹疏梅处士家。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篘,鸟声喧,有鸡豚竹笋藤花。
忙是炊粗饭,闲煎谷雨茶,好时节自种凤仙花。”
杨炯紧盯她那双桃花眸,心中惊诧莫名,这眼底情绪、语气,竟与那日欺负她时一般无二,分毫不差。
杨炯懵了,难不成当真是自己多心?这肉身穿越不对,魂穿也不像,便是自己这真魂穿之人,也难如此精准还原前身做派和情绪。
李淑抬眸,瞥一眼满脸惊愕的杨炯,淡淡道:“可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杨炯死死锁住这勾魂桃花眸,上下打量她倾国容颜,彻底懵了。此刻的李淑,周身气质大变,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毫无差别。
天下无双,玉磬悠音,眸含百花,气质端华。
“怎的?不认得我了?” 李淑轻拂耳边碎发,温婉一笑。
杨炯思绪纷乱,可望着此刻李淑,竟有故人重逢之感,脱口而出道:“别来无恙。”
李淑笑意盈盈:“我很好,你呢?”
“我……” 杨炯一时语塞。
“瞧你模样,变了许多,想来历经诸多故事。如今功成名就,恭喜你了,镇南侯!” 李淑眼眸含笑,言辞恳切。
“兰陵,对……”
“不必说了,你不欠我什么,左相送我回京那日,便已两清。” 李淑望向漆黑天色,语气平淡。
杨炯沉默不语。
“咚咚咚!” 暮鼓之声,响彻长安。
李淑轻轻抚平衣裙褶皱,一边起身,一边道:“多谢你陪我等日落,回家吧。”
话音刚落,许是久坐,又或酒意上头,李淑身形一晃,径朝一旁倒去。
杨炯眼疾手快,赶忙扶住,摇头叹道:“何苦喝这许多酒?”
李淑微笑不语,站稳后,摆手示意杨炯离去。
杨炯凝视她桃花眸子许久,终是蹲下身子,背过身道:“我送你回宫。”
“不必,你我日后当少见。” 李淑语气清冷。
杨炯不由分说,将她胳膊搭于肩头,抄起她腿弯,背起她往皇宫走去。
李淑趴在杨炯背上,良久,悠悠叹息:“你这是何苦?也不想想你我如今是何关系?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怎还如此行事?”
杨炯收紧双臂,低声道:“那日后,我原是想去寻你,听闻你去了南方,便知你在躲我。我思量许久,终是作罢。你这性子,我若寻你,怕你恼我不知进退,不懂你心思。本想着等中秋再去接你回家。谁料后来诸事繁杂,到底未能成行。
望你莫怪我,那日我虽中了春毒,却也伤了你,自此以后,那日你的一颦一蹙、一言一语,时常会浮现在我脑海。在北地期间,我想了诸多事宜,设想咱俩再次见面的场景,想着见面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诸般念头,萦绕心间。可到最后,却全然不是我所预想的那般。”
“呼呼~~!” 回应杨炯的,只有身后李淑轻微的鼾声。
杨炯苦笑摇头,小声道:“对不起,兰陵。”
而后,一路无言,杨炯背着李淑走入宸仙殿,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之上,看着她那天下无双的容颜,轻叹一声,走出殿门。
刚一出殿门,但见周围冷清非常,甚至让他感到一丝阴寒。
杨炯唤来宸仙殿掌事嬷嬷,吩咐道:“通知司农寺,多准备些凤仙花和梅树,来年种在四周。檐角挂一串风铃,我明日去找寻法铃,你到时候挂上。前面那披霞殿遮光,我让工部的人拆了,你们要记得,这里以后必须要有阳光。对了,我家里的敖犬生了幼崽,明日给送来一只,你们好生养着。”
掌事嬷嬷恭敬立在一旁,牢牢记在心里,回应道:“是,驸马。”
杨炯也不多言,回身看了一眼宸仙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宸仙殿内,李淑鼾声全无,泪湿衾枕:“没关系,杨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