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熹微之际,恰有故人相期。
杨炯起了个大早,款步于长安长街之上,彼时,街道两旁铺子尚未开启。途经数家酒肆,杨炯终是幽幽一叹,觅得一家前店后寝的酒馆,抬手将紧闭的店门叩响。
“哪个?大清早扰人酣梦,恁是酒瘾这般大?”门内传出惺忪且恼意的话音。
待店门开启,杨炯也不啰嗦,径掷十两纹银过去,道:“取两坛松醪酒来。”
掌柜的如何能不识得这闻名长安的相府公子、覆灭西夏的大将军?刹那间,那原本惺忪的睡态全然消散,忙不迭连声告罪,直说有眼不识泰山。
“罢了,快些沽酒,我还有事耽搁不得。”杨炯连连摆手示意。
“好好好,这便去!”掌柜匆匆折回店内,须臾,抱着两坛松醪酒疾步而来。
杨炯接过酒,转身朝马车行去,见那掌柜似还要言语,当即摆手道:“余下银钱,权当扰你清梦的赔礼,莫再多言。”
“谢公子赏!”掌柜眉开眼笑,高声呼喊致谢。
杨炯苦笑摇头,待至皇宫宣德门,下了马车,手提两坛酒,一路畅行无阻,直入皇宫宗学,来至昭潭之畔。
遥目望去,晨曦初透,雾霭轻笼。
李漟那道身影亭亭而立,独着一袭红衣,色泽暗沉仿若凝血,偏又透着烈烈焰光,恰似将那破晓微光尽皆收纳,肆意翻涌。
再瞧其面容,眉眼间英气四溢,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星芒闪烁,宛如寒夜流星,直击人心。然,那眉心不时轻蹙,仿若微风吹皱的春水,丝丝涟漪泄露心底波澜,瞧着无端叫人揪心。
杨炯念及李漟,论容貌,生得女生男相,雌雄难辨,端的是风姿俊逸。眼角一点泪痣,恰似墨玉上一点朱砂,醒目非常,只一眼,便摄人心魂,仿若这痣凝萃了周身神韵,其余诸般,皆成陪衬。
谈及品性,她洒脱不羁,来去自如,行事大气豪爽,心有七窍玲珑,不管是举手投足间细微作态,还是言语谈笑里妙语连珠,皆透着从容气度,周身贵气缭绕,未染俗世纤尘。
在杨炯记忆深处,李漟独钟情于红色。每逢碰面,或红裙摇曳,或红装披身,正应了那灼灼其华四字,立于人丛之中,轻易便能将旁人目光牢牢吸附,定是最为耀眼那一个。
杨炯回首,看了眼二人自幼一同读书的宗学,缓步行至,悄然将携来的酒藏于假山之后,抬头望向坐于假山之巅、独酌的李漟,叹道:“大清早便饮酒?”
李漟垂眸看向杨炯,伸出手,静静不语,只目光灼灼望着他。
杨炯无奈,取出藏于身后的松醪酒,向上一抛,李漟稳稳接住,回他一抹浅笑:“到底还是你知晓我心意。”
言罢,将手中空酒坛用力掷入眼前昭潭,启了酒封,复又饮起。
杨炯无言,亦启开另一坛酒,倚靠假山之下,陪着她一道饮酒,静待日出。
“你不来哄哄我?”李漟忽而开口,言语间满是戏谑调笑之意。
杨炯摇首,悠悠而言:“原想着给你现调桑榆晚,后又思忖,既你唤我来陪,想来还是松醪酒更合心意。”
李漟闻言一怔,饮一口酒,将修长美腿踢出衣袍,悬于假山高处,幽幽道:“我怨你,怎的归来这般迟。”
杨炯一时语塞,心中明白,李漟这番心里话,眼下约莫也只能倾诉与他一人听。如今的李漟,身为宗室之主,兼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名义上大华举国军队皆归她统辖,称她为大华最尊贵女子,亦不为过。
回首往昔,她一路历经风雨、磨难重重。以她那洒脱不羁性子,惯有长姐风范,同辈之中,实难寻能到倾心相交之人。此刻言“怨”,实则欲抒心中积压委屈。他二人情谊非比寻常,相视一笑便能心领神会,乃是知心挚友。正因太过熟稔、太过默契,有些话反倒哽于喉头,难以出口。
这份独特默契,自冰雪城共饮桑榆晚那一刻,便悄然扎根。而后于户部一同理事时,愈发枝繁叶茂。二人皆知,对方乃知心之人,偏又皆在对方面前逞强,不愿袒露内心脆弱。
杨炯深知李漟聪慧过人,拿捏他不费吹灰之力。旁人欲左右杨炯,或撒娇使性、或哭闹纠缠,或佯装痴迷、或幽怨嗔怪,手段各异。独李漟,仅凭三言两语,便能叫他乖乖依从。李漟想必早早就察觉此点,兴许冰雪城对饮时便已了然于心。她大抵格外钟情于这种无需多言、开口便能洞悉自己情绪的奇妙之感,故而时常对杨炯吐露身为公主、身为户部尚书时,断不会轻易谈及的心里话。
此感觉与李潆、耶律南仙又有不同。
这三位女子,俱是兰心蕙质、聪颖非凡,却又在与杨炯相处上各有千秋。
李潆天赐一双灵慧眼眸,能轻易洞穿人心。于杨炯而言,仅凭细微神情、不经意举止,便可精准洞悉心底思绪,跨越言语藩篱,直抵灵魂深处,达“心照不宣”的妙境。
耶律南仙凭借自身睿智机敏与对杨炯日积月累的熟悉,每逢交谈,朱唇方启,便能在言语初次碰撞中,迅速识破心中暗藏机锋,精准预判即将付诸行动,一来一往言语过招里,尽显“心领神会”的默契,举手投足皆是聪慧碰撞火花。
李漟却不借超凡眼力,亦不靠长久相伴沉淀的默契,单单倚仗言语魅力,将内心繁复情思、汹涌情绪,娓娓道来。奇妙的是,杨炯听她话语时,总能从只言片语中敏锐捕捉那些潜藏或奔涌的情绪暗流,与之同频共振,真可谓“心心相印”。
“到底还是你懂我。”
“你不来哄哄我?”
“我怨你,怎的归来这般迟。”
李漟仅说了这三句话,于杨炯听来,却似有千言万语。
“我念着你。”
“莫要说那些安慰话儿。”
“我不能嫁你了。”
这便是杨炯听出的意思。
杨炯默默伸出手,轻声道:“走吧,我为你做顿饭,用过便好生睡一觉,等你睡了,我再离去。”
李漟凝视杨炯眼眸,苦涩一笑:“你怎的这般聪慧,又怎的偏偏这般好。”
“我也并非那般聪慧,算命的说我命里缺水少木,不过遇水而清罢了,且也不是对谁都如此,不过见木心喜罢了。”杨炯打趣笑道。
李漟闻言一怔,继而笑骂:“怪道你只会祸害我们姐妹。”
“哎!素心,你好好说话,啥叫祸害呀!那是两情相悦,相悦!”杨炯急得跳脚。
“是两情?我瞧至少得三情四情吧!”李漟没好气地嘲讽。
杨炯翻个白眼,轻声道:“下来!我饿了!”
李漟莞尔,坐于假山上瞪他一眼,悠悠道:“陪我看看日出。”
杨炯叹息一声,道:“你莫要这般,我归来后自会帮衬你,难不成还能瞧着你受人欺侮?往后若想看日出,我带你去那高山之巅,去那辽阔沧海,总归比在这牢笼看日出强上许多。”
“我还有这机会么?”李漟饮一口酒,幽幽问道。
“只要你想,便随时可为!莫要总给自己压担子,你身后有我,还有诸多妹妹,又不是只你孤身一人。这般与我说话,我不喜欢,全然不似我记忆中洒脱的你。”杨炯没好气说道。
“我也并非那般洒脱,不过遇木则伤罢了,遇火则悲罢了。”李漟嬉笑而言。
“好好好!你就与我斗嘴吧,我就不该来。”杨炯猛饮一口酒,松香满身,愤懑而言。
“你不来,谁来呢?素无章不白,心不行便黑。”李漟悠悠而语。
杨炯闻言一怔,继而骂道:“李漟,你就撩拨我吧!等把我撩出火来,我看你如何收场!”
“哈哈哈!你这是恼羞成怒还是色厉内荏?”李漟好笑地瞧着杨炯,为他能听懂自己意思满心欣喜,却又总忍不住逗弄,仿若这般,自己心境便能好受许多。
“哼,水遇火则沸,同于堂则宁。你敢么?”杨炯挑衅道。
李漟垂首,凝视杨炯良久,终是一叹:“你归迟矣!雏鸟今已化凤,既怀庇人蔽雨之能,便不复栖于落木。”
“那你说个……,你往后少撩拨我,我这人你知晓,花心的很,保不准哪日忍不住,便敢做那欺凤之事。”杨炯咬牙切齿。
李漟瞪他一眼,而后醉眼朦胧道:“你这人真没情趣,北地归来,一点都不可爱了。”
杨炯无语,此刻只觉自己仿若被一经验老到的大姐姐反复拿捏,心下暗忖:我成那可怜的汤姆了?
想来,李漟明知二人不能在一起,还偏忍不住撩拨自己,于她而言,肩负辅佐第三代、复兴宗室的重任,一旦与自己情难自抑,后果不堪设想,有了自己儿子,怕早就将侄子、第三代都抛诸脑后了。
二人皆是聪明人,能预见的后果自会规避,可感情一事,又有谁能说得清?李漟这人,杨炯信她决然不会迈出那一步,她自己想必也清楚,故而才敢这般肆无忌惮撩拨。
可杨炯若踏出那一步,他料定李漟也不会拒绝,只是之后李漟会如何行事,杨炯实不敢想。
李漟极重承诺与责任,大抵与她身为长姐、执掌户部有关,若让她推翻侄子,辅佐儿子,她决然做不出此等事。故而杨炯对李漟亦极克制,至多嘴上撂几句狠话。
“日出了!”李漟幽幽道。
杨炯闻声望向天边,一缕晨光自天际漫来,轻轻拂过皇宫飞檐翘角。朱红宫墙在这幽微光亮下,渐渐褪去夜的深沉,晕染出一抹暖意。琉璃瓦上,凝着的露珠闪烁不定,似细碎星子,与东方天际欲出未出的日头遥相呼应。
随着日光一寸寸漫进,宫殿金顶仿若被点燃,熠熠生辉,却并不刺目。宗学中的花木,被镀上一层淡金,叶片上的脉络仿若金丝,勾勒出细细纹路。此时,远处传来晨钟袅袅余音,悠悠回荡宫墙之内,宣告新的一天降临。
二人默默无言,一同望着那朝阳升起,一同看着那晨光唤醒皇城。
“走吧,姑奶奶,带你去用饭!”杨炯见李漟望着朝阳出神,冷风不断拂动她那本就单薄的红衣,没好气的催促道。
李漟回神,瞧着杨炯,凤眉一挑,威严道:“小炯子,抱本宫下来。”
“炯你个头!”杨炯咒骂一句,转身便走。
“噗——!”一阵呼啸自身后传来。
杨炯回身,险些吓死,李漟这疯子,竟直接从三米高的假山上跃下。杨炯大骂一声,脚下妙风步催至极致,冲到近前,揽住她腰身,顺势将她搂入怀中,接连转了几圈卸力,停住后没好气骂道:“疯了你!”
“检验一下你的功夫,看来确实长本事了!”李漟嬉笑而言。
杨炯无语,作势便要松开她离去。
“不许走!”李漟哼道。
杨炯彻底没了脾气,柔声道:“心情可好些了?”
李漟闻言,凝视他眼睛良久良久,而后起身,将自己酒坛塞进杨炯手中,道:“你这松醪酒欠佳,我喝完有些悸恸缠颅。”
“不能吧?我喝着没觉出异样呀。”杨炯疑惑饮了一口李漟的酒。
而后细细品了半晌,依旧疑惑:“并无不同呀,这不是松醪酒么?与我喝的一般无二呀。”
“不一样,你再品品!”李漟摇头。
杨炯不疑有他,又饮一口,这次未曾急着咽下,仔细回味良久,却还是品不出差异,当下满眼疑惑望向李漟。
李漟眉眼弯弯,嘴角噙笑,柔声问道:“什么味儿?”
“松香呀。”杨炯如实回道。
“没有花香么?茴香花香。”李漟眸中带水,吹气若风,眼神满是调笑戏谑。
杨炯见状,恍然大悟,跳脚大骂:“你就玩火吧你!”
“哈哈哈!”李漟见杨炯被自己撩拨得抓耳挠腮、气急败坏,大笑着扬长而去。
“哎!还未用饭呢!”杨炯高声叫喊。
“不急,等你金国归来,为我做一顿饺子。那时再赏你真正的茴香花!”李漟潇洒摆手,大笑而去。
杨炯望着这女妖精的背影,狠狠灌一口酒,狠声道:“这下我他妈真成可怜的汤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