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端坐在轿辇之上,听着三宝气喘吁吁的从后方赶来,告知了她宋氏已死的消息。
永珹和宋氏都死了,乱党已清,永璂在朝中的威望空前。
如今,一切的进展都十分顺利。接下来,只需静待立太子旨意一下,落成定局了。
大局将成,不知为何,如懿心中除了隐约的欣喜,还有一丝莫名的惶然。
抬手让容佩靠近些,如懿低声询问江与彬是否回宫了。
“回娘娘的话,江太医是被连夜召进宫的。养心殿……毕竟经过了这么一遭,皇上的身体难免撑不住了,须得好好调养了。”
容佩刻意咬重了“调养”二字,如懿心中默默有了计较。
待李玉急急来宣旨让如懿去养心殿的时候,她心中惶然已散,淡漠而从容着迎向了她早就预料好的结局。
是的,皇上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早在木兰围场被熊所伤之时,皇上的身子即已然大亏。
江与彬曾告诉过皇上,若用最好的药吊着,也是能保一天就算一天。
在经历了最开始的暴躁与抗拒过后,皇上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木兰围场的那一夜,皇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叫来如懿,与她共商一计。
随后便有了外人所见的,帝后二人以寒香见为源头,而后滋生隔阂,渐行渐远。
皇上不是个好夫君,也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但他确实是一个好君主。
在其位谋其政。
为了给大清江山留下一个英明的君主,皇上不惜以身犯险。目的就是为了排除异心,顺带考验永璂,托举他上位,延续大清的荣光。
如懿一开始还以为皇上是在试探自己,说什么都不愿意接受。
甚至还推辞说永璂过于中庸,远不如永璜和永琪更适合这太子之位。
直到皇上当着如懿的面,在传位圣旨上,盖下了玉玺。如懿这才震惊无比的止了口中的推脱之词。
“朕这一生,说了太多的谎言,就连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是这一次朕希望你相信朕,配合朕。
若朕的儿子们不会为了夺嫡而不择手段,就当朕多疑多想了。
但若他们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就看咱们的永璂有没有这个能力,护住大清的江山了。”
如懿没有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那一夜的密谈,他们好像真的不再是高位悬坐的帝后,而成了亲密无间,为子筹谋深远的夫妻。
夜深了,养心殿的灯还亮着。
皇上就那么虚弱的靠在了如懿的怀中,二人相依相偎,在暖黄色的窗纸上,投射出温馨的剪影。
没了白日里靠药物吊着的容光焕发,此时的皇上,老态毕现。
弥留之际,皇上与如懿深情夜谈,说尽心中的愁思与情苦。
他说,他年少时就知道自己是被遗弃在圆明园里,不受先皇疼爱的皇子。
所以,他拼了命的用功读书,努力靠近先皇后和熹贵妃,求其垂怜,就是为了掩盖他那不光彩的出身,得到先皇的重视。
后来,熹贵妃,也就是已故的皇太后接纳了他,他如愿蒙受太后抚养。
欲望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渐渐的,他不再甘愿居于人下做富贵亲王,他的野心不知何时起,从争宠逐渐演变成了夺嫡。
皇上自己是庶子出身,有太多不可明说的过去需要掩饰。
所以,他才那么渴望能够有一个出色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皇上坦言,从前他最中意的是永琏。
可富察琅嬅教子严苛、揠苗助长,以致于永琏受了旁人算计,哮症诱发而夭折。
后来,他又有了永琮。
可天公不垂怜,永琮生来体弱,兼而落水受惊,也早早没了。
好在如今有了永璂,皇上总算是心愿达成,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如懿啊,我总觉得,你好像变了。”
皇上不再自称为朕,他用平和语调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似是在感怀,又似是在试探什么。
如懿心尖微颤,面不改色的浅笑着替皇上掖了掖被角,“臣妾老了,自然是变了。”
皇上摇头,“不,不只是这样。好像自从你改名叫如懿过后,从前的那个青樱,就不见了。”
皇上的敏锐远超如懿的预期。
她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可不就是为了入宫,忍辱让太后给她亲赐新名嘛。
“臣妾年少时牙尖嘴利,如今性子平和温顺,皇上难道不满意吗?”
皇上又是摇头。
“满意归满意,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如懿不再多话,只默默听着皇上絮絮而言。
“我还记得咱们初听《墙头马上》的那一次,你穿着松绿色的小褂,头上是蓬松软和的绢花,如新叶春花般俏丽明媚。
那时的你,鲁莽又大胆,竟敢假借我的名义,将好好一出夫妻团圆的戏码,篡改成了薄情分离的结局。
好似是串戏成了……成了什么……”
如懿依旧沉默着。
就好像她已经遗忘了那段过去的记忆,化身为了局外之人,隔岸远观着皇上一个人对过去的追思缅怀。
“罢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唤你青樱妹妹,你唤我弘历哥哥。
樱花虽易凋零,可绽放之时却美的惊心。
我还是喜欢叫你青樱。仿佛这样喊着你,就能时光回转,回到咱们年少时分,相见欢喜的那段日子里去。
我说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你却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如懿低低叹惋,“皇上知道的,臣妾并不喜欢南府所排的《墙头马上》的结局。
臣妾说过,那不过是强扭的团圆,硬做的欢喜。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妾若是李千金,宁肯孤独终老,也绝不与那薄情如裴少俊一般的人强行白头。”
皇上已经没有力气侧头去看如懿的表情了。
不过就算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到,此时的如懿应当仍同当年一般,青涩倔强又可爱的神色。
皇上的唇角不自觉轻轻勾起。
“青樱妹妹的记性真好。就是你当年这般特别的性子,才叫我不得不初见动心,一念痴情啊。”
“皇上就别取笑臣妾了。”
如懿没有纠结于皇上言语中的勉强调笑之意。
她打心底里不愿再谈二人之间那稀薄的已然无踪的情分,索性温柔而乖顺看向窗外,移了话头。
“如今秋凉夜深,转眼又是一冬。
待及新岁,皇上可得快些好起来。臣妾这次不仅留了玫瑰花瓣酿的醋,还自己学了包饺子。
可惜臣妾的手艺上不得台面,还得请皇上移步到翊坤宫来细细品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