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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子,怕是撑不到了。只盼来世,再与青樱妹妹共白首吧……”

皇上的声音缓缓虚弱下去,到最后,他几乎是在用气声在喃喃自语。

像是知道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一样,皇上一股脑的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无论皇上是在自述生平功绩,还是在惋惜他们未能白头偕老的情意,如懿始终垂着眼睫,静静听着。

她眼眶干涩,一丝泪意也无。

因为,她早知道皇上会死的。

围场熊祸之事,虽非如懿主导。可皇上自那以后病重不起,以致命不久矣,确有她教唆江与彬不对症下药的缘故。

皇上信重江与彬,深信自己命不久矣。

其实他不知道,倘若他不是那样的惜命,没有顿顿汤药不落一次的补着,兴许他的身子还不会垮的像如今这么快。

而进忠所下的“补药”,亦是魏嬿婉让包太医特意调配出来的。

补药确实是补药,那药渣子任凭谁去查验都看不出问题。

可补药过量即为毒。

按照皇上吃下去的那个量,已经足够致命了。

魏嬿婉早就暗中向如懿投诚表忠心了。

如懿知道她志不在宫中,指不定比自己还盼望着皇上崩逝的那一日。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魏嬿婉放手去做了。

明面上毒杀弑君的,唯有宋氏一人。可其实皇上的死,掺杂了许多人的手笔。

如懿借了宋氏的刀,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们鹬蚌相争,斗得死去活来。

如懿的双手干干净净,渔人得利。

皇上以为自己是在和如懿一起,以身入局谋天下,却不知如懿所谋的最终目标,竟然是他的性命啊。

清晨的第一缕光芒透过厚厚的云层,艰难的在空际中渲染着烂漫的彩霞。

只是还未等日光播散开来,又被不知哪来的乌云团团围绕了起来。

细密的小雨沥沥而下,青石板路面上升腾起如烟的水雾,像是老天都在悲泣哀悼。

养心殿内仍旧华丽而奢靡。

可在这层层装饰之下,却总有一股子不可逆转的腐朽之气,随着空气的微动而流转。

怀中之人身躯慢慢冰凉僵硬,皇上最终崩逝在了如懿的怀中。

宽大的袖袍之下,如懿总算是松开了一直与皇上交握纠缠的手,轻吁了一口气。

江与彬入内,探了探皇上的鼻息、脉搏和眼皮,最终对着如懿摇了摇头。

如懿肃穆端手,立在榻边。

她墨色的水眸中,有哀伤弥漫渐深,亦有释然之光点点浮动。

“江与彬,你下去吧。本宫还想最后和皇上待一会儿。”

待殿内再无旁人之时,如懿轻叹一声,唇边溢满了酸楚的涩味。

她有好多的话想对皇上说,可事到如今,她容色恬静的看着皇上的遗容,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了意义。

自重生一世,摒弃了前世的虚妄的迷恋后,如懿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清醒的活着。

她活在深宫中,却如同活在梦里一般,每一天都要重复确认,自己是否还真实的活着。

无数次在恐惧中的午夜梦回,如懿都如同活在刀尖一般小心翼翼。

她不敢把重生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人。

哪怕是血浓于水的永璂、璟姝和永璟;哪怕是忠贞不二的容佩、惢心;哪怕是至交好友,无话不谈的海兰;哪怕是同为重生之人的高曦月……

她怕,她怕哪一日醒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黄粱一梦,缈散如烟。

如懿自诩为局外之人,旁观着人生如戏,一幕幕起承转合。

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逐渐为局中之人的悲欢离合所牵动心弦,不知不觉的在清醒中沉沦而下。

好在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当年的《墙头马上》,硬串成了《白头吟》的结尾,那般胆大狂妄、离经叛道的事迹,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彼时的卓文君不要司马相如,今世的青樱也不要弘历了。

弘历哥哥,咱们的结局,其实早就在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如懿伸手取下脑后的一根金镶翠玉的小簪。原本被梳的一丝不苟的燕尾散落,青丝缕缕披在了肩头。

如懿拢过发丝,又伸手拿起一旁桌案上用于削水果的红宝石镂金小刀,毫不犹豫的割下一绺青丝。

满人断发乃是大不敬,皇后断发更是意味着国丧。

如今皇上崩逝,如懿断发,倒也合理。

拿着手中青丝,如懿轻轻将其放在了皇上的枕畔边。

“立后大典上,我们曾经结发为夫妻,立誓恩爱两不疑。可谁也抵不过世事变迁,我们都变了。

我闺名青樱,少时为了入宫伴驾,在太后面前做小伏低。以樱花为粉,而我为青,自贬为不合时宜,方得改名如懿。

太后曾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这一生,若能如懿,便很不错。

可我不认为一辈子做个美好安静,稳居后宅的女子,便是圆满。

我想要的,是随心随性的活着。我说过,青樱此生,绝不与薄情之人共白首。

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已驾鹤西去,我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做回乌拉那拉·青樱了。”

做完了这一切,青樱拿着沾了催泪粉的帕子抹了抹眼睛。

待双目通红,泪痕斑斑之后,她才木然着脸色,沉痛哀伤的伸手推开了殿门。

细雨纷纷,整个紫禁城都被笼在这漫天的水汽中茕茕而立。

皇上崩逝于养心殿,谥号为纯,谨按谥法肇纪立极曰高,敬上庙号曰高宗。

遵皇上遗旨,传位于皇四子永璂。诸皇子并百官臣服,众望所归,皆无二心。

新帝登基,尊生母皇后乌拉那拉青樱为皇太后,嫡福晋西林觉罗氏为皇后。

新帝纯孝且仁慈,对待兄弟手足十分宽厚。

永璜被加封为定亲王,永璋为循亲王,永琪为荣亲王,各守一方疆土,保家卫国。其余兄弟也分封了郡王称号,和睦共处。

青樱迁居到了慈宁宫,其余贵太妃和太妃们则搬到了寿康宫颐养天年。

不知何时起,寒风斜雨中忽而夹杂了些碎碎的雪粒子,飘忽不定的沙沙飞舞在空中。

有几片雪花悄然从青樱的颈间飞落进去,又迅速化为了一点凉凉的湿意。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

青樱立在廊下,身子不自觉颤了一颤,口中颇为怡然的念念有词。

容佩说,庭院中,先皇曾送来的两株绿梅开花了。

青樱欣慰颔首,偏头和颜微笑,意有所指道,“这样好的花儿,不该被困在院中。容佩,咱们去御花园,把绿梅栽在宫墙下吧。

只盼得有朝一日,这一缕梅香,能突破红墙的阻隔,飞到属于她的广阔天地去。”

在一片风雪迷蒙之间,天与地似乎都缓缓相融成了昏暗难辨的一色。

容佩执伞在后,青樱缓步在前。

二人伴着长街上几星摇晃灯火的指引,慢慢朝前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