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珹很快便想透了这一层。
他颓然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淹没了自己,已然是不想再做任何挣扎了。
他的一生,原来不过是从一个不被重视的阿哥,到现在成为从亲王到反贼的昙花一现,做了未来太子的脚下石罢了。
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他又何必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还……还拖累了宋氏……
永珹看向垂头散发,面如死灰的宋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个女人,是皇上的妃子,也是他第一次心动的女人。
永珹还记得,宋氏是唯一一个在他最沮丧之时,告诉他,他身后还有玉氏,还有人支持的人。
她更是第一个待他亲密无间,甚至为他生儿育女的人。
倘若宋氏不是皇上的妃子,不是他的庶母,永珹扪心自问,倒是真有几分真心,想要娶她做嫡福晋。
可世事难料,他所渴望的一切,无论是名位还是枕边人,终将遥不可求了……
自知末路,永珹漆黑如墨的眸中倏而紧缩发狠。
他不知从哪里生的力气,一把挣开了身侧侍卫的辖制,夺了他手中佩刀,看样子,竟是意图自刎。
好在永璂也不是吃素的,他横脚一踢,永珹吃痛松手,长刀落地。待永珹再想伸手去拾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
皇上不愿落个杀子的恶名,便只是下旨,将永珹押入大牢,以待后审。
可背地里,却安排永璂带了一只双耳酒壶,送入了牢中。
那双耳壶中,内有机关。
一半为美酒,另一半则是穿肠毒药。
永璂将选择交给了永珹自己,转身离去。空落落的牢房之中,独留永珹和一只满当当的酒壶。
只是,永璂还尚未走出大牢,就听守卫来报,就酒壶已空,永珹未曾犹豫多久,就仰头爽快的痛饮了全部的酒水。
酒是好酒,毒亦是奇毒。
顷刻间,永珹便毒发身故了。
永璂的脚步顿了一顿,喉中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待他走出大牢,随后就有太监向养心殿禀报,说永珹悔恨交加,自知愧对天恩,在牢狱中自尽身亡了。
皇上并没有觉得意外。
无论是自尽,还是永璂动的手,总归永珹是必死的。
皇上不缺儿子,有出息的更是不少。
对于这样一个背叛自己,引诱庶母还意图谋逆弑君的儿子,皇上心中是半点怜惜叹惋也没有。
钮祜禄氏虽然助纣为虐,好在最后幡然醒悟。
皇上仁慈,又念及钮祜禄氏乃皇太后的母族。
为了告慰皇太后的在天之灵,不忍沾染血腥杀戮。
故而只将钮祜禄氏族人的官职尽数罢黜,勒令其三代不许有人在朝为官,算是饶了他们一条生路。
如懿对此不置可否。
她早知皇上爱惜名声,做惯了这样的表面功夫。
宋氏言语是尖酸了些,可她有些话说的并没有错。
就比如,皇上本性虚伪懦弱,最忌讳自己的出身,且深以生母的卑贱丑陋为耻。哪怕身居高位多年,依旧不愿承认自己的生母李氏。
前世,如懿就蠢的看不清皇上的真面目。也不知那时她哪里来的底气,竟敢借由自己生辰之名,向皇上进言追封李氏。
心底最不愿被人提及的伤疤骤然揭露,也难怪皇上会生气。
这一世,如懿未曾再提过李氏的一言半句,皇上果然也从未有过给生母追封身后名位之意。
如懿轻叹一声,深感自己重来一世,没有再为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实在是轻松了太多。
想起宋氏,如懿不免多问了一句。
容佩回话说,宋氏被暂时关押在了冷宫之中,以待后刑。
“以待后刑?夜长梦多,还有什么好等的?”如懿不解挑眉。
容佩微微躬身,指了指身旁小宫女手中的托盘,悄声道,“奴婢也纳闷呢。
不过,李玉公公传了话,说皇上觉得凌迟之刑太过残忍,似乎有意赐宋氏一个稍快些的死法。
这不,派人送来了宫里的'老三样'。让娘娘您有空去看看宋氏呢。”
如懿伸手将托盘上的绸布掀开瞧了一眼,瞬间了然。
这老三样,即是白绫、匕首和毒酒,是宫中相对快速且体面的赐死嫔妃的法子。
看来,皇上是不打算将永珹和宋氏之间的不伦关系公之于众了。
虽说宋氏所犯的滔天罪孽,就算是凌迟也是便宜了她。
可倘若此事无端传出,难免引人遐想臆测,不知道会被旁人传成什么难听皇室密闻。
容佩又道,李玉特意点明了这毒酒中,下了足量的牵机药,据说会令人极其痛苦的死去。
如懿暗了暗眸子,看来皇上虽然免了宋氏的凌迟之苦,但到底还是不愿意让她太过痛快的死去啊。
冷宫一如既往的荒凉凋敝。
推开残破的木门,光线映入昏暗的殿内,空中的灰尘如飞蛾般打着旋儿胡乱飘散着。
容佩并几个小宫女拿着湿帕子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灰尘理净了几分。
蜷缩在床榻边缘的宋氏神情木讷,双目紧闭,对旁人的任何行为没有反应。
若不是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如懿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容佩斟满了一杯酒,放在榻边摇摇欲坠的木案上。
“宋氏,恭喜你啊,皇上垂怜,不必你遭受凌迟之苦了。六阿哥已经去了,你也尽快上路吧。
你自觉些,省的我们这些奴婢粗手笨脚的,损伤了你的玉体就不好了。”
听见容佩的声音,宋氏缓缓睁眼,看着案上的毒酒,神态涣散又迷茫。
“皇上连他的亲儿子都不放过,能有那么好心赐我一个全尸?
呵,不过又是为了粉饰太平,做给世人看的吧。”
如懿没有应她的话,只垂眸捋了捋腰间禁步上的穗子,“你还有闲功夫想这些?
若我是你,就该先担心担心自己的母族和孩子。”
宋氏皮笑肉不笑的着看向如懿。
“担心有什么用呢?我是个无能的人,连自己都护不住,更何况是母族和永璇。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你会告诉我他们都如何了,不是吗?”
“凡玉氏乱党,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就地格杀。凡沾染玉氏血脉之人,皆驱逐出境,如有反抗,亦格杀勿论。”
如懿淡然冷漠的勾了勾唇角,缓声道,“至于永璇,乃是不伦之物,本不能容于世间……”
“皇上都能杀了永珹,永璇……怕是也活不成了吧……”宋氏声调凄婉,又带着浓浓苦涩。
“皇后娘娘慈心,念及婴孩无辜,已经求情让皇上将他过继给了绝嗣的和硕履懿亲王允祹。”
容佩肃容冷清,却听得宋氏心中一喜。
“永璇……他不用死了?”
“是,宋氏,你还不快谢过皇后娘娘。”容佩低声催促道。
宋氏自然是没有出言感谢如懿的,不过她再看向如懿的眼神,明显柔顺复杂了许多。
“皇后……娘娘……为何要救永璇?”
牵机药下肚,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拧在了一起般。
宋氏疼的面目狰狞,神智涣散。可她还是没有想明白如懿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本宫说过,你是一把好刀。本宫用的满意,自然要犒赏你了。”
宋氏不懂,她为什么是好刀,难道是因为她杀了永珹?
不……也许,她杀了更重要的人……
什么东西从宋氏的脑中一闪而过。
她虽然形容狼狈,发髻松散,脸上也不知是沾染了什么灰泥,可唯独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亮的瘆人。
她好像……猜到了……
她会在地狱里等着。
若她猜的不错,马上就会有人来给她陪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