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星候在影视厅入场处。穆孚鸢身侧摆满了鲜花,她是其中最娇艳的那一只,言行举止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馨香。
她不仅仅是穆家的三小姐,更是虹海的脸面。因此,来客之中,虽然不乏富商子,也尽是娱乐业光鲜的熟悉面孔,慕名前来的更有甚之。
穆孚鸢没提过有别的期待。她的笑容得体,眸子里潋滟着往来的诸多宾客。经纪人在一旁帮衬,还是收礼收的几近僵硬。
她再一次习惯地在伸出手捧花之前先咧嘴,抬眼去辨来者。虽然没说话,那挂在脸皮上的神色却无端地生动许多,才招呼:“顾司令,许久不见。”
他到底是真来了。
以至于她先留意到他来,才发觉报社的摄影师都聚来了这旁边,不论是入场的亦或还在等候的,总抻着头往这边多瞧两眼。
“大明星。”顾还亭随和地朝她玩笑,“我是特来观赏美人做间谍的。”
花言巧语。
何楚卿不想在镜头下搅和进专为他俩编造的情景剧中,顺手将礼品盒递给了穆孚鸢的经纪人。里面送的是一条宝石项链,他托人选的,不过顾还亭的礼,却是何楚卿自己选的。
今夜报上总少不了他们二人。
何楚卿看似礼貌避讳,实则处处是他精心营造的、只有他和顾还亭知晓的细枝末节。
何楚卿和顾还亭落座在影院包厢的第一排正中。
影片还没开始,黑暗里是数不尽的闲言碎语。
这回,虹海倒是不必再忧心顾还亭有没有失信于大总职了,此夜过后,铺天盖地的头版都会是他和穆孚鸢的绯闻。
穆孚鸢此举的确转移了些许顾司令身上的目光。
不过,顾还亭翻看到报纸时候,见到穆孚鸢将他送的杜鹃花束抱在怀里一整夜,绝不会浮想联翩这个女人。而是何楚卿在书房有意放置的杜鹃花盆栽,再带着暧昧特意凑近到耳边告知是为给司令养眼——这就够了。
何楚卿百无聊赖,对自己和穆三的争风吃醋不加遮掩。他说:“你不是一向不管外人评说吗?何必要来看这种漏洞百出的战争片?”
他不是真埋怨,只是为了听司令已经说了很多遍类似的、接下来的这句:“人心向背,难以捉摸。朋友的盛情相邀,我不想拒绝。”
何楚卿看着的是尚且漆黑一片的大荧幕,嘴角勾起来就压不下去。
他解释归解释,每次偏偏会强调是“朋友”。
何楚卿对他的心思在二人之间明晃晃的,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顾还亭的这番话,在他心头挠痒。
就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之中,荧幕缓缓亮出了一场大戏。
五官俊朗的男人,在混乱的战争年月,身兼一国高官,享有厚禄。他身旁不少拥簇,也不乏各色各样的女人...
何楚卿撑着头,身子朝着远离顾还亭的一侧偏去。他百无聊赖,这姿势只为不动声色地瞧司令的侧颜。
接着,俗套的剧情便来了——穆孚鸢登场,她的清冷高傲在一干人中格外鹤立鸡群。男人对她感兴趣,她却只满不在乎地吸烟,边往男人脸上呼出一团不屑的烟雾。一句话也没有说,但驱逐之意已经摆在台面上。
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驳了面子,却半点不恼怒,而是更怜爱她——
烂俗的爱情剧。
剩下便是当众解围、你拉我扯、夜下烛光...一系列的浪漫镜头。再到后来,他们有了实质性的关系,都想抽身离去,却欲罢不能。
看到这,何楚卿打了个哈欠。
而后,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炸雷——女人来自另一国,是奉命引诱男人的。她不晓得,男人也属于那个国家,同样是反叛。结果,竟是他尽忠于的国家要卸磨杀驴,将男人和女人耍的团团转。
呵,那帮上位者尽是这样。要用时候须得能者多劳,事毕便得鱼忘筌...
看到此,何楚卿猛地一个激灵,再也不困了。
他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顾还亭。
女人心里怀着大义,仍蒙在鼓中,又舍不得亲手杀掉所爱。而男人在知晓女人的身份后,领悟了一切一切后,被信仰抛弃的痛处令他浑浑噩噩,面对爱人,他有口难言...
何楚卿不知道顾还亭在想什么。他却从这男人身上看到了些隐喻,正要去握住顾还亭撂在扶手上的手。顾还亭却恰好起身来,用眼神告知何楚卿要去洗手间,而后匆匆离开。
顾还亭心里从来没放下过。
他倒不至于为一个电影就黯然失色,毕竟,立在杨德晖面前挨骂的时候,他都没落魄,只是心头到底有些堵塞,且泛着苦。坐在那处,坐在人群之中,黑暗之中,叫他透不气来。
穆孚鸢和他们的位置相隔才一个过道。电影是她字字句句琢磨过的,她熟知剧情发展,看得不如别人投入。因此,从顾还亭匆匆行过,再到何楚卿紧随其后,她一一目睹。
顾还亭没进洗手间,而是在通往洗手间的廊中,靠窗点了支烟。
这长廊无人,所有人都在影厅里,能不耽搁观影,就尽量不动。
窗外月色如雪,廊上的窗户尽在一侧,却是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毫不吝啬地把整个长廊也照成了影片里的色调,省了电力,不必点灯。
顾还亭有些急迫的吸了一口烟,渐渐平和下来。
他要笑自己,笑自己像个浑身痛处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风声鹤唳。怪没出息。
他不细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态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是不是软弱了,也自我怀疑了?他从来不爱琢磨自己是怎么想,只任由感情一遍遍将他吞噬殆尽。
仔细想来,他不可笑,起码不如他那个为了联众国而死的爹可笑。虽然那个时候,还根本没有“联众国”这个叫法。
他不用回头,就能觉察有人也和他一样,躲来了这个长廊。
顾还亭当下很迫切的希望,那个人就是他想要的人,理智又告诉他,这片长廊不是他的专属,而是任何人都可以踏足的一方境地。因此,也很有可能是旁的人。
所以他抑制住了自己,没有回头。
他吐出一口烟雾。烟味很浓,又霸道,让他不能从味道来辨别这人他是否熟悉。
左侧肩头一沉,何楚卿是从右侧贴近的。他不比他矮几公分,很轻易地就搭上了司令的肩膀。何楚卿夺过烟,不由分说地在窗台摁灭了,说:“从烟盒被你没收,我有阵子不抽烟了,现在闻着倒是觉得有些呛。”
顾还亭本就斜靠着墙。
从回来虹海,除了去营里,他就没再穿过军装了。这时候穿的也是衣柜里随便一套深色西装,有意没好好打领带,即便是这样,他还板正的套着马甲里衬,可见刻在骨子里的难改。
司令和口吻无异:“你会这么乖?”
何楚卿一张白净的脸在月下像瓷:“我还不乖吗?”
兴许他往常也是这么说话,但自从他表明心迹,吻了顾还亭,顾还亭就总觉得他不经意间上扬的尾调是有意的。
才开始时候,顾还亭还自以为能划清彼此之间这条界线。
他既想和他亲密无间,又不想被他引诱,哪有那么容易?
这番,他倒是真误会何楚卿了。
何楚卿见他发闷,倒是没有许多花花肠子,而说:“你在玛港也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自知没有做好本该做的事情,倒是更愿意萎靡一些,而不是像现在。
为了这些小心思而无精打采,顾还亭不愿意。
他总觉得自己身上的事不值一提,即便是他一直相信的崩塌了、他父亲徒劳地死去了、他顾家的名誉成了杨德晖口中唯一能提上几句的,而从始至终不肯懈怠的自己却被全盘否认了...他也觉得不堪一提。
顾还亭落拓地笑了一声:“我从记事开始,就被我父亲揪着训练、学习。他叫我立着军姿背书,从兵法背到诗词,我不解其意,还要照本宣科的记,非常折磨。”
何楚卿专注地看着他,说:“那还好你没这么教我。”
顾还亭面色柔和:“吃饭、睡觉的时候也没个安生。他要求我遵礼,吃穿住行都要合规矩。还要我反应快,总不知道什么时候,随便抄起什么东西就会朝我打过来。要是躲的不及时,有的受的。”
何楚卿由衷地道:“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顾还亭被他逗乐了,继续说:“拜他所赐,我从小是从军事训练里过来的。到了十五岁,他就已经要我准备好接他的班,所以送我进了石景军校。我比他们都小几岁,性格又孤傲,也有人喜欢和我这样的人相处,比如许奕贞,不过大多还是不咸不淡的,暗自同我较劲的。”
“许师长...许师长有我喜欢你吗?”何楚卿有意俏皮。
顾还亭无语道:“又胡说。不过挞伐战争才要开始时候,顾琛考虑到国内局势,将我和我母亲、妹妹都送出了国去。他考虑的不错,后来,果然死在了战场上。”
何楚卿无心插柳:“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而死?”
“自以为是的忠心吧,我想?”顾还亭无不自嘲道:“我们顾家,的确从来都是愚忠。”
“那他把你送出国做什么?”何楚卿蹙着眉,像是认真在思考,“我要是真尽忠于谁,就把我的后代、子子孙孙都许诺给他。打仗了,比起送出国保平安,还不如带着他上战场,也算是从小开始历练了。自己鞠躬尽瘁,却不叫自己的孩子这么做?这算什么忠心。”
顾还亭一愣,略低了头,不自禁地无奈道:“你这个...”
对了。这点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兴许顾琛没有他口口相传的那么忠于西北军,兴许他也有些厌倦战场、厌倦权利争斗。
但是不论是书信还是他母亲的话、顾琛的老友,都没有给他这么想的余地。
何楚卿以这种满不在乎又顺理成章的口吻说出来这话,倒是显得事实本就摆在那里,是他自己被麻痹了许久似的。
他父亲没有为杨德晖那么卖命,这种想法不会让顾还亭发生本质上的改变,但还是在这一瞬间变了些什么。
起码,杨德晖和联众国,纠结在此的只剩他自己了。
“不过...”何楚卿敏锐地觉察到顾还亭心态的好转,立刻见缝插针道:“我虽然愿意把一切供奉给你,只可惜大概不会有后代的。”
氛围即将转变,顾还亭掀起眼帘,看向他。
真奇怪。何楚卿的手臂还哥俩好似的架在他肩上,说话之间,他已经变成了背靠在窗,而迎面将右手臂搭在他左肩的姿势。
这种面对面的说话,能将他面部的绒毛都看得清晰,很难不让人蠢蠢欲动。
“我一心只有你,跟旁人贴近些就要犯恶心,怎么和——”
顾还亭捏住他大大咧咧搭在他肩膀的手腕,另一手摁着后背将人往怀里一带,欺身压上前,堵住了那张滔滔不绝地不要钱似的说着情话的嘴唇。
这是他梦寐以求了多年的。
何楚卿虽然胜券在握地晓得,顾还亭早晚会是他的人,却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
即便再怎么有所准备,在这一刻也都是屁话,全是空谈。
何楚卿的呼吸还没有调整好,在这一刻有些窒息。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有些头昏脑涨、似梦非醒的,而不是因为紧张或者在瞬间达到顶端的极度激动。
何楚卿下意识瞪大了眼,才觉察到竟然有不长眼的在这一刻走近长廊。
他没多想,转眼看去——那婀娜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不是今夜的主角穆三小姐吗?
穆孚鸢才一转,就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吓得愣在原地。
何楚卿冷淡地看了她半秒,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而后,何楚卿抬手顺着顾还亭的后背插进司令的发丝中,闭上眼开始专心致志地回吻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咂咂的水声。顾还亭和何楚卿都是虚有其表的情场老手,吻起来笨拙而狼犺。却像饿得要死的人,不论逮到哪里的软肉,都一顿啃噬品尝。
除此之外,世界都已崩塌。他们只得拼命攀附在彼此身上以求得余烬之下残存的暖意。
依依不舍地分开,黏腻的银丝不堪重负,粘在何楚卿的下唇上。俩人都喘着粗气,连呼吸之间都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顾还亭又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低声说:“这是你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