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京都城中,鲁国公府走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段鹿棠当夜便跑上门去问表示关心,正站在院中等鲁国公。
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于是他索性焦急而又高声呼唤道:
“郡主,郡主……”
语气显得急切而又惋惜。
鲁国公迎出来时,心中深感欣慰。
唉声叹气道:“贤婿呀,合秋伤得很严重,你们的婚期,恐怕要推迟了。”
段鹿棠道:“郡主身体最重要,婚期推迟又何妨?只要郡主无恙,晚辈什么都依她的。”
段鹿棠说着便往院子中跑,边跑边道:
“我要看看她!”
鲁国公连忙拦住他道:
“贤婿,合秋伤势严重,大夫正在替她诊治,况且她身上多处烧伤,她必不愿让你看到她此刻的模样。”
段鹿棠停下脚步,故意长叹一口气道:
“唉……是晚辈想得不周到了,郡主是个讲究之人,我怎能让她失了这份体面?!”
鲁国公道:“只要你不嫌弃小女,往后在朝中,我当会尽力帮你,让你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
段鹿棠假装惶恐,急忙拱手道:
“多谢国公!晚辈心疼郡主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她。”
鲁国公道:“贤婿,你有心了,你的这份赤城,老夫记下了。朝中明日还有事务要忙,你且去吧。等小女好些了,再来看她不迟。”
“那晚辈便去了,还劳烦国公着人好生照顾郡主,我盼着她早日康复。”
“好!好!好!”
鲁国公连连答道,送段鹿棠出了府门。
段鹿棠离开鲁国公府,刚刚还一副关切之情,瞬间嘴角上扬,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情态。
到了晚上的时候,段鹿棠早早便去了天香楼。
让他意外的是,相王竟然比他还早。
相王又显示出了他纨绔的一面,他随性而又热情。
“段侍郎,好久不见!本王挂念得紧啊!”
段鹿棠拱手,随后坐在相王的对面。
段鹿棠开口道:“殿下果然信守承诺。”
相王道:“爱才惜才,应是王者本性,谁叫段兄你如此优秀呢?!”
相王赶忙亲自给段鹿棠斟酒。
段鹿棠却是不苟言笑,也不像上次一般慵懒随意了。
相王见他如此,笑道:
“段兄,一本正经的,甚是无趣。既然你我往后同道,该放开些,莫这样端着”
段鹿棠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道:
“敢问殿下,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您为何想要争得那皇位?”
相王正要嬉皮笑脸回答,段鹿棠赶忙打断他道:
“莫要敷衍下臣,下臣想知道,真实的殿下。毕竟,良禽择木而栖,良人明主而从。”
相王见段鹿棠认真的模样,突然看向他,有些探究的意味,收起了笑意的同时,他往椅子后面靠去。
这时段鹿棠也认真看着他,他才发觉,相王此时身上的气势源源不断往外冒,尽管他已经努力收敛了。
他身上的王者本性,可隐可现。
那么一瞬间,段鹿棠觉得他才是能主宰这天下唯一的一人。
这时,相王端起酒杯,两人碰了碰杯子,皆是一口饮尽。
相王开口了,他声音沉沉的,像被雨水淋过的木头掉在地上一般。他说:
“本王这些年风光无限,人人都羡慕本王纨绔随性。呵……”
相王说着,突然拉开了自己的衣衫,只见他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目测有鞭伤,有箭伤,有刀伤……。
“这些,便是这相王的名号给我带来的。倘若我再不纨绔一些,恐怕命早已不在了。”
段鹿棠见他的伤痕,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都说父皇偏宠本王,早早便封了这相王的名号,可是,他持鞭打本王时,严厉而又恐怖,从不手软一丝一毫,打完后又给了我莫大的皇恩。”
“他竟然打你?”段鹿棠略有些吃惊道。
相王拉上衣衫,继续说道:
“二哥和四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越能干,他们越不会放过我。于是我就索性装起了纨绔。这下两个哥哥倒是消停了,可父皇应是对我有所期许,见我纨绔,所以常常鞭策于我。”
段鹿棠有些无奈,叹口气道:“殿下,为何想坐皇位?”
相王道:
“宝木国如今腐朽至极,一应政策顽固而不知变通,加上连连征战,百姓已无法承担赋税之重,如你所见,京都繁华奢靡,以人为戏……倘若要改变这些,除非坐到那个位置上,否则……国将不国。”
段鹿棠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突然对相王恭敬起来道:
“殿下,下臣愿助您!”
“真的!段兄,你我年纪相仿,我倒愿意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一起实现宏图伟业。”
相王有些激动,也有了些许醉意。
段鹿棠却沉沉道:“多谢殿下,下臣不敢高攀。”
“谁说的?我就觉得与你投缘,偏要与你结拜。”
相王说着便拉着段鹿棠就要对着月亮下跪,段鹿棠无奈,只好随他端上酒杯,对着月亮拜了三拜,二人就这样草率结拜了。
“我是大哥,你是二弟。”
相王大笑着道。
这时,段鹿棠拉着相王坐回位置,他收起了一切情绪,低声道:
“我此前说有一个秘辛要告诉你,这个秘辛与你的身世相关,殿下做好准备。”
相王却震惊道:
“身世?什么身世?”
段鹿棠道:“你不是官家之子,你生父是司马葵。”
“放肆……”相王突然拍桌而起。
段鹿棠却面不改色道:
“殿下,此事是我无意中听到官家与庶人楚王说起的。”
“楚王?大哥?”
“殿下,官家让楚王藏锋,皆是一出苦肉计。而这个局,他们打算在秋日到来时收网,让人捧出证据,打田氏和你一个措手不及,再让庶人楚王顺理成章复出。”
“段侍郎,你别得寸进尺,你我刚才是结拜了,但是此等玩笑,你最好别与我开。”
相王脸上依然保留着一丝纨绔随意之状。
段鹿棠紧盯着他,沉沉道:
“此事,我不与殿下争辩真假,离秋日到来,还有些时间,殿下可以私下里与皇后确认,我只希望殿下做好应对,我自会暗中助你。但,明面上,我不管帮四皇子还是帮楚王,我都是在帮你。”
相王突然变得毫无生气一般,他眼中原本明亮鲜艳的少年之色似乎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在那依然干净白皙的俊脸上,慢慢出现了挣扎、愤怒、悲伤、仇恨以及无奈……
他脑中那些以为是父爱的鞭策和溺爱,一瞬间化作了酸涩、苦辣,唯独没有一丝丝甘甜。
段鹿棠坐在他对面,依然一动不动,同时也一言不发。
就这样安静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相王突然哈哈笑起来。
“段兄啊,咱们继续喝酒,既然义结金兰,必要庆祝庆祝的,今晚,不醉不归。”
段鹿棠心中暗道:
“他不但失去了父亲,还认贼作父,同时还赤城地对他的虐待都报以感恩戴德的情义,这样的痛苦,较之我失去母亲,当时以为失去清风的痛苦,恐怕也是一般无二了。”
段鹿棠想着,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只说了四字:
“我陪大哥。”
这四个字,他说得诚意十足,起心动念都是共情。
相王在听到他说这句话之时,突然间泪水横流,啪嗒啪嗒滴落在他的酒杯里。
段鹿棠饮下杯中酒,沉沉道:
“大哥,我此前不了解你,知道这件事后只想着借你的高枝达到我的目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
“上次见你那日,若你不约我,我也正要派人约你谈此事。正巧,你竟然我安排的人出门便接到了你的邀约。”
相王竟然含泪笑起来,自顾自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尽,道:
“你我这缘分,命中注定呀!”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接着问道:“那段兄那日为何不与我说了?”
段鹿棠道:
“那日见你,竟然与平常看到的大不相同,加上你对我试探也试探得直截了当。我便对你产生了诸多好奇,于是想着还是再查查看,这纨绔随性的相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呵……查到了吗?”
“大哥谨慎得很啊,我的人自然查不到大哥太多东西。但是有几件事,让我确定,至少目前看来,你是唯一值得我段鹿棠帮助的人。”
“什么事?”
“我与你一般,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相王突然看向段鹿棠,有些不可置信。
但段鹿棠却未给他解惑,而是接着说道:
“这京都中的‘以人为狗’的赛事,大哥几乎次次参与,但没有一次夺魁,相反每次都是最后一名,尽管遭到了其他参赛者的无情嘲讽,但大哥皆是一笑置之,大哥不过是不想伤着那奴人罢了!”
“呵……你是如何判断的?”
“我那日见过你后,便想起那日偶然见到的戏场,然后想起了很多细节。我猜猛然发觉,大哥的奴仆应该是你自己的暗卫,他武艺高强,这种场合哪怕你夺魁,他也是不会伤了丝毫的,但是,你也并未这样做。于是我便以此为线索随便一打探,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这能说明什么,不过大哥想给下辈子积点德罢了。”
“当然,大哥还做了很多事,比如,卫公子欺负人的时候,大哥出来添油加醋,表面上比卫公子还可恶,实际上最后用激将法让卫公子掏了不少钱赔给那被欺负的人。所以,在京都平民之间,悄悄流传一种说法……说的是‘要想发财惹卫公,势必要请相五同’。”
“竟有此等说法?我竟是第一次听说,我竟然还成了百姓的财神爷了?”他说着呵呵笑起来,这笑声里全是嘲讽的意味。
接着道:
“相五?他们这样称呼我?这真是意想不到,不过,此时,我竟因为这称呼觉得血脉喷张,刚刚死去的心似乎想要活过来似的。”
段鹿棠举杯与他相碰,露出笑意道:
“说起大哥,找达官贵人聊起,没有一句好话,有的多是溜须拍马或者极尽贬损。”
“我结识了些普通百姓,与他们聊起你时,我原本以为他们会一无所知。结果,大家皆是很不自然地回避这个话题,我后来设计在背后偷听,才知他们竟然是为了保护你。”
段鹿棠说着也是不由得露出自嘲的笑意继续道:
“我正以为他们不自量力,暗地里嘲笑他们时,便听到他们高兴的聊着你帮他们的事迹。我才知道,大哥不仅有一颗仁心,还有极大的智慧。那时,我才知道,您竟然已经与百姓建立起了一种神秘的默契。”
这时,相王的眼睛似乎变得明亮了起来,此前的少年光彩似乎慢慢回到了脸上。
他笑道:“我以前只想着,以后与父皇分忧,此前绝不显示出威胁帝位的一丝能力。加上竞争对手对我这个相王虎视眈眈,每时每刻都想置我于死地。我一方面要让自己显得没有本事,排除二哥和四哥的迫害,一方面以为父皇对我报以百倍的期许,所以暗中学了帝王之术,只想着,若有一天,我活着让父皇传位于我,定然不负他的期望。”
相王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苦涩而又充满嘲讽。他边笑边说道:
“谁能想到呢?父皇不是父皇,是杀父仇人!兄长不是兄长,是贼人之子!”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那笑声在段鹿棠听来,心酸而又无奈,但他似乎停也停不下来。
等段鹿棠重新帮他倒满酒,他才渐渐停了下来道:
“众人皆说我纨绔随性,不学无术,哪知,这世上知我心的人,竟然是些与我毫不相干的贫苦百姓。”
相王说着又开始如刚才一般笑了起来。
段鹿棠道:
“大哥,不知你听过音调最高的乐器是何物?”
“大约是唢呐吧?”
“那音调最低的乐器呢?”
“大约是勋吧?”
“唢呐音高,可与万乐相和。勋音低,与低的相和低的便盾而无形,与高的相和,又被高的抢去风头。因此,有曲高和寡之说。”
段鹿棠说着,饮尽杯中酒又道:
“我与大哥不同,我听过音调最高的并非乐器,而是一个农夫用铁锄不小心挖着石头的声音。”
“哦?!那,音调最低的呢?”
“是农人用锄头挖进土里的声音。”
“哦,这两种声音?”
“对,这是我前些日子去查案时,夜里路过一块山地,突然听见这美妙的乐曲。当我下马细看,才看见,竟然是一个农人深夜里还借着月光在地里劳作,地里有些石头,所以,在那有节奏的低声中,时不时会发出一声及其高的碰撞声。”
“这样的声音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倒有些向往。”
“这还没完,不多一会儿,只听见一声脆甜的声音唤道:“爹爹,收工了。”
他农人抬起身来,笑道:“就来,把这丁点补上就来,否则今年又没吃了?”
“农人勤劳辛苦,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大哥,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
段鹿棠苦笑道。
相王看着他,眼中全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