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赵文渊。
他离开家的时候,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茫然地顺着一个方向固执地往前走,想着只要能离开江城就好,越远越好。
他走了整整一天。离开家的第一天晚上,他留在了城郊的一间老客栈里。客栈前有一片宽阔的庭院,当中一颗桂花树下七零八落地摆着几张小靠背椅。正门上方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灯壁大部分都已漆黑,只剩下顶部一圈几乎未染尘埃的明亮,边上还结着细细的蛛丝,一路连接到墙顶上。从正门进去,通过那条又长又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时,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但所幸,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没有窗户,让人略有些不畅快罢了。
那天晚上,久久不能入睡的文渊,一个人披上了件外衣,就下了楼。客栈门前还亮着灯,大门也敞着,而客栈的老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背部微驼,穿着一件宽宽大大、洗得辨不出颜色的麻布裙子,但她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说话的语速也快。想必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物。
文渊出了客栈门,走到桂花树下,伸手挪了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放在口袋里那原本不引人注意的烟盒,此时此刻却因为坐下来的姿势而显得格外别扭,总感觉它卡住了裤子边缘。文渊偏了一下身子,从口袋里摸出那盒烟,又坐正来,漫不经心地夹出一根烟咬在唇边,点燃。烟雾缭绕,但总是没盘旋几步,就在黑夜中丧失了身影,只留下难以摆脱的又焦又浓的气息。
不知不觉,这根烟已燃尽。他将烟头丢在脚底,踩灭,抬眼就看见老板从外面回来,怀中抱了一个包裹状的东西。文渊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来,那是一个包裹着婴儿的襁褓。
老板见到他,冲他笑笑,“睡不着吗?”
文渊点点头,随口问道,“哪儿来的孩子?”
“买的。”老板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就快步走进客栈里去了。文渊只当老板是在说笑,也没理会,又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
过了片刻,老板又出来,怀中已没有了那个婴儿。她也来到了桂花树下,搬了张椅子,坐到文渊身边来。
“那是你孙子吧。”文渊又说道,“这么晚了还抱回来。”
“真是我买的。你这个人不听我说话呢。”老板笑道。
文渊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老板虽然依旧笑嘻嘻的,但是她的语气格外认真,竟让人分不出她是不是在说笑。
“你看你那表情,你难道没听说过这种事吗?”老板倒嬉皮笑脸地反问起他来。
“什么事?”文渊不解。
“看你那穿着打扮,再不济也是从江城城区来的吧,说不定是哪家蜜罐里泡大的少爷呢。没听过也正常。但你别说,这种事,就是那有钱人家,也干呢。这买卖孩子,在乡下多,尤其是十几二十年前。现在倒好了一些。不过我猜,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就是收敛了一点儿,没有做得那么明目张胆了。”顿了顿,老板又说道,“有的人生了孩子,又不想养,我啊,就是做个中间人,帮他们卖出去,从中捞点钱,大家都满意。”
“怎么生了孩子还不想养呢?那可是亲生骨肉。”文渊皱起眉头来。
“你这话说的。养不起,不就卖掉了吗?卖给好人家,让孩子以后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不好吗?”
“那些好人家,干嘛非要这样去折腾一个孩子来?”
“生不了呗。再说了,有钱人家的心思,我也不懂。等我真到了那地步,再给你说道说道。”老板调侃道,转而又收起笑容来,“不过我还真想起来一件事来。这件事我都忘了是多久之前的了,但我印象特别深。以前啊,我帮一户有钱人家买过一个孩子。那家太太,生了一个女儿,不想要,就让我买了一个儿子回来,想让他家老爷认为自己得了一个儿子。本来做得天衣无缝,谁知道,那个儿子夭折了。那太太就一直派丫头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找谁说理去!打那以后,我就跑江城这里来了。让那太太啊,想找我也没地方找。”说完,老板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打着哈欠拖长声音道,“我不跟你说了,得睡觉去了。你要是睡不着,就在这里坐坐,吹吹风也舒服。”
文渊点了点头。
“你明天要上哪儿去?”老板又问道。
“随便走走吧。”
“这附近能有什么地方走?就前面山上有座庙。再说,那又不是一个景点。”老板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往屋里走,“好了好了,回去了,你早睡吧。”
文渊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略显臃肿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没有说话。
她先前说的那些话,对于文渊,不过是一个侃侃而谈的陌生人在似真似假地说故事罢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文渊几乎没有放在心上。但文渊却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她说前面有一座庙。
等这根烟抽完,他也拖着步子回屋了。
睡得不深,但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文渊就离开了客栈,登上了离店不远的一座低矮青山,往那老板所说的寺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