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化了一半,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滴着,连廊里站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贺敏才二十岁,大抵是为了更符合身份些,所以刻意打扮的稳重些,也因为他穿着深沉,总与他文质彬彬的气质有稍许违和。
“呵呵,江湖传言果然不虚,李神医不仅医术高明,心思也缜密的令人心服口服。不瞒李神医,这个穴位,并非为迁祖坟所用,而是我特意为恩公寻来的。”
“恩公?”
“我幼时曾遭灭顶之灾,幸得四顾门两位门主相护,将我送至京城的外祖家,才能保住性命。”
李莲花思索片刻,惊讶的转身,“你是长马刀贺家的幼子?”
贺敏一愣,“你怎知晓?”
“哦。”李莲花轻咳两声,摸了摸鼻尖,“我与单门主有些交情,曾听他提过此事。”
说着他叹了口气,垂下眸,语气颇为遗憾,“只可惜他遭金鸳盟所害,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原来你是单门主的故友。”贺敏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道,“两位门主仁义无双,我如今有这个能力,一定会寻回他们的尸骨好好安葬,届时你再好好拜祭他们。”
李莲花摇头苦笑,“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找他们的下落,只可惜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贺敏听了这话,宛如找到了知己,激动的握住了李莲花的手,“李神医,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你一来,我的难题便迎刃而解,而你忧心之事,恰好我也能解!”
李莲花握紧了贺敏的手,语气隐隐有些急切,“此话怎讲?难道你知道他们的下落?”
“原本我也没什么头绪,但我前些日子,在黑市上买到了一件护甲。”自以为掌握一手消息的贺敏,故意卖了个关子。
李莲花心中千思百转,面上却配合的问道,“什么护甲?”
“我家有一块至刚至柔的云铁,但对当初的我来说,乃是祸根,所以便送给了二位门主,这护甲便是云铁打造。”
李莲花努力回想了一下,怎么也想不起这回事,于是问道,“你怎能确定,这护甲便是单门主的?”
贺敏负手一笑,“当世只有一块云铁,放眼江湖有能力将其炼制成兵器的便只有铁甲门,我向他们求证过,单门主拿着云铁,让他们帮忙打造了一把软剑和一件护甲。”
“顺着护甲的线索,我查到金鸳盟的狮魂身上,他在采莲庄住过一段时间,只可惜暂时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贺敏说完,看着沉思中的李莲花,突然嘶了一声,“李神医,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吗?我觉得你很眼熟……”
宽厚的大氅里,李莲花暗自握紧了吻颈剑柄,闻言微微一笑,“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了,初见贺员外,我也觉得十分面善。”
二人正说着话,贺府管家便急匆匆的找来了,见了二人先躬身行礼,而后拿出一封信对贺敏道,“老爷,有消息了。”
贺敏迫不及待的接过信件拆开,先是眉头紧皱,而后又松开,激动的将信纸递给李莲花看,“有下落了!”
说完,他朝管家道,“给我备一匹快马,我要去采莲庄!”
李莲花扫了眼信纸上的信息,立马出声阻止,“且慢!”
贺敏疑惑道,“怎么了?”
“贺员外,我看这信上只是说有线索,并没有找到单门主的遗体,在下也想为单门主尽一份力,不如我先去采莲庄,待找到单门主,再传信于你。”李莲花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我这徒儿与她母亲,还望员外多加照拂。”
“也是,还有客人在府上,我不在确实不像话。”贺敏到底年轻,被他三言两语一忽悠,倒开始反思自己了,思虑再三,他对李莲花鞠了一躬,“那便拜托李神医了,一旦你找到单门主的下落,请立即飞鸽传书给我!”
“……好。”
……
我从房中出来,只见到了贺敏在连廊里与管家交代事情,待管家走了,我便上前喊了一声,“贺员外、”
贺敏见我四处张望,便朝我笑了笑道,“李小神医,李神医他替我出了一趟远门,几日便会回来,你安心留在府上替令堂治病,有什么需要与我说便好。”
出远门?
我皱了皱眉,“他去哪儿了?何时走的?”
他的身体还没恢复,怎么能出远门?
“去采莲庄,走了有一会了,诶……”贺敏跟上我急促的脚步,“李小神医,你干嘛去?”
尽管贺敏没有说李莲花去采莲庄做什么,但我也能猜个大概。
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我提起裙摆便往外奔,“我找师父有事!”
贺敏追在我身后喊,“他骑的是追风驹,你现在去一时半会也追不上他。你放心,我答应了你师父会关照你们母女,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刚踏出门槛,就看见狐狸精摇着尾巴朝我奔来。
我带着它跑到城门外,看着空荡的大道,无力的蹲下身,眼眶莫名泛起酸意。
似是感受到我不安的情绪,狐狸精呜咽了两声,不断用脑袋蹭着我的膝盖。
我摸着它的头,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路,喃喃道,“狐狸精,师父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呜~”
……
半个月后,晴朗了好几日的天空,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大地上,冀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城内的居民们纷纷躲在家里避寒,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那片寂静的白色世界。
我连日来的研制成果没有白费,连续涂了十日的药膏,娘身上的疤痕淡了许多。
贺敏见了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喋喋不休的说着,他往日寻了许多去疤痕的膏药,效果都微乎其微,最后还不忘夸一句:果然还是你们师徒医术高明!
原本他还每日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但我每次都会追问他李莲花的消息,他答不上来,又禁不住我问,如此几日之后,他便派管家代他来了。
给我娘上完药,我便将问贺敏要来的笔墨摆好,托着腮思考用什么方式,以及用什么药能解李莲花体内的毒。
屋内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偶尔暖炉里的碳会发出“啪”的一声。
好不容易有了些头绪,准备提笔记下,便听见外面似乎有动静,虽说声音不大,但也能听出是前院传来的,似乎人还不少。
李莲花回来了?
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案上,我裹上大氅便往前院赶去,甚至顾不上去管不断灌入衣领的雪。
前院果然聚满了人,正中央停放着一口黑色棺木,棺木两侧侯着两对身着丧服的人,为首的正弯着腰与贺敏说着什么。
离近了些,我便放缓了步子。
众人朝我看过来,我这才看清他们脸上的悲戚之色。
视线扫了一圈,我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
没有李莲花的身影。
贺敏手中不知攥着什么,红着眼朝走过来,“李小神医……”
他抬起手,缓缓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块白色布料,似乎是从衣物里衬中撕下的,叠的有些厚,但布料本身很轻薄,里面透着暗褐色痕迹。
从医一年,我对此再熟悉不过。
那是血液氧化后的颜色。
是一封血书。
人只有在绝境,才会以血为墨。
我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贺敏,想说话,喉间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是……李神医留给你的。”贺敏眼眶愈发红了,“他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歹徒,为了保护单门主的尸体,他受了重伤,旧疾复发……”
“你胡说!”我挥开他的手,红着眼冲贺敏怒吼,“你不是说他过几天就回来吗?”
血书被打落,砸进了积雪里。
眼眶里逐渐升起的雾气令我看不清贺敏的表情,只看到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得出话来。
同贺敏说话的那人擦了擦眼角的泪,“姑娘,您请节哀,上天也感念李神医义薄云天,他走的时候没遭多少罪,小人也遵循李神医遗愿,将他葬在了他喜欢的地方。”
“他临走之前,和小人说过,他最放心不下您,让您别太伤心,莫伤了身子,您好好活着,他在下面才……”
“不要再说了!”热泪汹涌而下,冲化了落在脸上的雪,冷热交锋,生出的痛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我跌坐在地上,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永远淡泊宁静身影。
他放心不下我么?
那他为什么要丢下我,丢下狐狸精,丢下我们共同生活的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雪越下越大,如棉絮般不断的往下落,眼看积雪便要将血书盖住,我忙将它拾起来,拍掉上面的雪。
忽然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东西,顺着我的衣摆滚进了雪里。
展开血书,上面只有两句话。
“执念已了,唯愿卿安。”
我攥紧了早已冻得麻木的手,目光落在一片洁白中的那一小团阴影上,颤抖着伸出手将它捡起。
这是一个铃铛。
它被血浸透过,血液干涸后,将里面的零件也一同粘住,所以它无法再发出响声。
初见那日,他买来了胭脂水粉和铃铛发钗,给我梳妆。
我很喜欢这个发钗,即便长成大人了也经常戴着,后来有一次破案,我们和人交手时,不慎丢了一个。
成对的东西只剩一件,我便将剩下那个收起来了。
现在我手中这个,铃铛顶端的接口处有断裂的痕迹。
是弄丢的那一个。
我恍惚想起,发现发簪丢了之后,我怕敌人去而复返,便没有回去找,也没有告诉他。
原来他还是发现了,瞒着我去找了回来……
救命之恩。
相护之情。
他似一轮明月,散发着清冷柔和的光耀,在我选择走一段迷茫又没有尽头的夜路时,照在我身上。
不如烟火耀眼。
不如烈日灼热。
就是浅浅淡淡,温柔又细腻的光,渗进每一道裂缝,疗愈着那个内心充满恐惧的我。
可如今这道光不见了。
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掌心里小小的铃铛,似有千万斤重,心脏似被利爪紧紧捏住,尖锐又窒息的痛自胸口顺着神经蔓延至指尖。
喉间不断翻涌着腥气。
终于。
神圣洁白的雪地里绽放出一朵刺眼的红花。
耳边乱糟糟的,无数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意识陷入一片混乱中,唯有心口传来的疼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像是有无数长了尖牙利齿的虫子,在一点一点,拼命啃食着我的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