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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还是君臣?”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只有人敢想,敢私底下偷偷说,却没有人会问到桂诣川脸上。

即便是他父亲也不会。

那位见面就对他呵斥,表示不满的父亲,说到关于皇帝的事时,尽管会怀疑他假借上意,推诿自己安排的事,但他也什么都说不得,只会生硬地拂开袖子,硬邦邦地说一句“既然圣上那么说,你就跟着做便是”。

也有不少人来巴结过桂诣川。

他们是希望他能通过与皇帝的朋友关系,但在君臣的关系上,表现一下亲疏,说几句好话。

但桂诣川只会告诉他们,自己成日浪荡在外、不学无术,与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只怕说也说不到点子上,还会弄巧成拙,误人好事。

有别样心思的人就少了。

……

张昭瑾这么问又是何意?

他素来表现沉稳,朝上朝下,不管到了何处,都以他的首辅老师郑灈马首是瞻,从来都是郑灈说话,张昭瑾在后面俯首帖耳,垂手静立,安静得就像一尊高高的瓷瓶。

但此时他走到桂诣川眼前,两手垂垂交握袖中,眼眸微眯,笑意盈唇,那种透过假面直视于人的深邃,让人仿佛之间,看到了郑灈年轻了个二十岁的模样。

桂诣川没有回答。

张昭瑾也无须他回答。

他伸出手,虚虚地去接住檐下那断了线的珠子。

“几年来,朝中不少人只当桂大人是圣上的纨绔朋友,却不知桂大人天南地北,调查了多少事,又做了多少事。”

他回头看向桂诣川。

“好事。”

“桂大人做好事不留名,不愧是霞山清一道人的弟子,侠士之风,赤诚之心……这都是京城之内的稀罕物。”

“……好事提不上,多是有心无力之举。”桂诣川不想再与他闲话,直截了当地问,“侠士之风也称不上,只有浑身反骨和直肠。”

这些都是桂毓青形容过他的词。

他淡淡一笑。

“张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不如直截了当些。”

张昭瑾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雨水,脸上现出“果然”的笑意。

“老师当真没看错。”

“侠士爱江湖,畅意悠远,可江湖再大再远,却如何都离不开人、离不开国。”他收敛笑意,眼底浮现肃色,“桂大人,从京中到京外,又从京外到京中,你有何感触?”

他目光犀利起来,如有剑芒闪过,无数场景从脑海中闪过,那些地瘠民贫,那些涂炭疮痍……他没再等桂诣川开口,便继续说下去。

“醉生梦死是大原,还是饿殍千里、苦不堪言是大原?”

他言辞振振,眼神灼灼。

江州千里田亩的天火,仿佛就在眼前,浓烈的黑烟翻涌着骇人的热浪,边上尽是哭天抢地的农民,火中有大旱后残余的作物、来不及奔走的农畜,还有抢救不及、心死如灰的人们,空气中绝望而刺鼻的味道,让桂诣川到了今天,神经还在突突抽痛。

“你明白的。”张昭瑾说,“天灾只是一时,真正让人绝望的,另有他物。”

桂诣川默了片刻。

“你们想要什么?”

张昭瑾笑了。

“在陛下眼中,老师总是试图辖制他,想要控制朝堂,控制大原,但你我都清楚,京城的繁华只是暂时的假象——”

“——大原已经等不下去了。”

“你我都知道,大原需要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若不是我们来做,就必定有人会趁虚而入。”

“皇上在京城,在皇城中困得太久,他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只能靠你——你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

“我们需要你。”

“你让他看到该看的、听到该听的。

“而我们在朝堂上,也让他看到该看的、听到该听的,革旧图新。”

……

“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不在朝堂。但你是重情之人,割舍不下那一点亲情,那一点友谊,更放不下你这两年看到的情景。”

“待到春风又绿江岸,自有明月清风长伴。”

……

……

又是一日雨水如织,时间晃晃半年过去。

秋雨冷寂,春雨绵绵。

相同的场景,相同的二人,本是好事发生的季节,黑衣男子身周却冷僻如冰。

“……此事还有回转余地。”

张昭瑾道。

桂诣川半个肩头被雨水打湿,他摇摇头。

“事情到如今这个局面。”他苦笑,“我也很难再帮你们什么了。”

“……”

张昭瑾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

“此事也是我们的疏忽。”

“若是之前斡旋得当,令妹就不会在选秀名单之上,也就不会……”

“就不会因为旁人的一时意气被选中?”

桂诣川摇摇头。

“我父亲要做的事,鲜有遗漏。我将妹妹的名字取下,又不知被何人放了回去。”

说是不知“何人”,但黑衣男子咬紧后槽克制的模样,却是分明知道的样子。

“一切早有安排。”

桂诣川闭了闭眼。

“只不过我没想到,我妹妹会因为别人斗气,而被随意点中。”

……

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明明与皇帝打过招呼,悄悄拿走了桂兰芝的名牌,又安排了小黄门悄悄被人带走,桂诣川却仍是满心不安地登上了宫墙。

身为千牛卫的桂诣川,只听皇帝差遣,却并非贴身近卫,身为外男,不可走近后宫选秀所在的宫殿,只能徘徊在附近的宫墙之上,远远相望。

在最后的队列里,桂诣川看到了桂兰芝的身影。

她身旁的那位,是皇帝喜欢的民间女子,桂诣川充当过不少次信使,自然认得那名叫罗清影的姑娘。

她被宇文疆费尽心思,讨好晋王妃,塞到了晋王府当了义女,并参加了选秀。

本应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桂诣川只能看见选秀女子们的背影,却看不见神色,而宇文疆的神情却是一阵阴沉又一阵咬牙。

最后他忽然一笑,手指点了点,一排女子五人,除却中间的罗清影,全被选中。

宫墙上的桂诣川如遭雷击。

……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去问宇文疆,为什么。

年轻的皇帝一脸愧色地道歉,说是与心上人斗气,一时气昏了头,将旁的女子都选了,偏不选她,只想引起她的嫉妒。

引起她的嫉妒?一时斗气?

皇帝在桂诣川的问话中脸色忽变,从负疚转为愠恼。

“你这是在质问谁?”

他厉声着站起来。

“我是君,你是臣,别忘了你是谁!”

“天子一言九鼎,我既然说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

一声惊雷。

如织细雨骤然滂沱。

桂诣川走进雨中。

他闭眼仰头。

噼噼啪啪的雨点破碎在他脸上,眼皮倏然有白光闪过,轰隆的雷声劈碎了心底曾经的丝丝柔软,零落成泥,被冲刷不见。

“我已自请戍守边疆。”

雨水流入口中,带着苦涩。

他睁眼,静静地看向前方一片迷蒙。

“比起朝堂,比起在他的身边,或许我在边疆,能更有用一些。”

他转过头来,声音平静,有如镜碎之后的沉寂。

“等到那以后,我不会再是今日的我。”

“我会成为枝儿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