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宓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温芯的讲述。
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一次又一次地向父母表达自己不愿意住校。可是，父母还是无视她的意见，坚持把她送到学校住。在这种情况下，这孩子心里肯定会生出这样一种假设，我的父母跟我在一起不开心，他们不要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要我了。
哪怕温芯的父母跟她解释过送她到寄宿学校的理由，可是年幼的她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爸爸妈妈给出的那些原因。她只会给自己一个这样的解释，爸爸妈妈不爱她，不喜欢她，所以才会把她送走。
温芯：“后来有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我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他们送我去学校住宿是因为弟弟。我很想问爸爸妈妈，可是我不敢问。那个周日我跟妈妈撒娇，说我很想留在家里，可最后他们还送我回了学校。那天在爸爸的车上，我看着车窗外，一句都没有说。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没人要，没人爱。”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回学校以后，我看到一个脏脏的小角落，就走了过去，蹲在那里哭。我觉得自己就跟那些垃圾一样，不应该当一个人，应该被丢进垃圾桶。我蹲在那里，很伤心，可是心里又有一种安全感。好像我本来就应该待在那个地方。”
说着，温芯又红了眼眶。“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卡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然后幻想自己一下子就消失了。不知道跟这个想法有没有关系，一直到那一年结束的时候，我们班的班主任都记不住我的名字。”
鸾宓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了温芯。
年幼的温芯本来就不相信父母给出的解释，在见到弟弟之后，就更是加深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想法。
这些也都导致了温芯内在的那个核心信念的形成，她认为自己是没有价值，不值得被爱的。甚至在年幼的温芯心中，自己就跟垃圾一样，应该被处理掉。
那么小的孩子内心该有多么绝望，才会试图把自己给消灭掉。
“谢谢，”温芯接过纸巾，擦了擦泪水。
鸾宓：“你跟爸爸妈妈求证过这个问题吗？关于你的那个猜测。”
温芯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敢问。我怕问了之后，爸爸妈妈会说出我不想听的答案。又或者，他们可能会对我有意见。因为当年明明已经告诉过我原因了，可我却不信，还在那里胡乱猜测。”
鸾宓：“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是认为当初爸爸妈妈送你去寄宿学校是因为弟弟？”
温芯：“没错，我觉得爸爸妈妈从送我去寄宿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备孕了。要不然弟弟出生的时间怎么会那么巧。”
鸾宓：“你觉得自己对于秦赫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吗？”
当年幼的温芯蹲在某个角落里，一边哭一边想着自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她的心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对于父母的失望，乃至绝望？
被送寄宿学校的经历是温芯心理创伤的开始，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能打开这个心结。
虽然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温芯在潜意识里并没有跟她的父母和解，年幼的时候生出的对于父母的那一份怨恨和愤懑也没有处理掉，甚至还有一部分被转移到了其他客体身上，秦赫应该是其中最主要的客体。
温芯：“应该算是吧，毕竟秦赫最难过的那段时光，我一直陪在他身边。虽然秦赫平时不送我花，也不会说一些甜言蜜语。可是他有时候也会抱着我，让我答应永远不离开他。”
鸾宓点了点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在明明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温芯偏偏选择了秦赫这种注定会让自己失望的人。除了跟自身的“自虐”倾向有关，还因为温芯在秦赫身上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将自己跟垃圾相提并论的温芯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发现在秦赫的生命里，自己是很重要的存在。这对于温芯来说，应该算是意外之喜。毕竟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个秦赫了。
也是出于这两个原因，温芯在明知秦赫跟自己之间冷淡得不像正常的恋人和夫妻的情况下，才会坚持不放弃他。
在咨询结束的时候，鸾宓建议温芯回去之后找父母好好谈一谈，把当年寄宿的事情跟父母说一说，搞清楚自己被送去寄宿学校的真正原因。
虽然温芯有些犹豫，可在得知这件事情对于解脱自己心理困境的重要性之后，她还是答应了。
*
鸾宓照例给黄跃东倒了杯咖啡，然后坐下来看他的作业。
上周咨询结束的时候，鸾宓交给黄跃东一份表格，让他在每进行一项比较重要的活动或者事情之前，先把这件事写下来，然后在右边依次写下对那件事情完成度的评价。
黄跃东在表格里一共写了五项活动：一，由自己负责的项目收尾；二，修理浴室里的灯；三，跟哥哥，弟弟和妹妹一起打网球；打扫卫生；四，陪女朋友到她最喜欢的店里吃超大水果圣代；五，一个人慢跑。
他根据预期满意程度和实际满意程度对这五项活动分别打了分，预期满意程度打的分数分别是：一，70分；二，30分；三，65分；四，59分；五，55分。
实际满意程度跟预期满意程度有不小的出入，分别是：一，30分；二，100分；三，95分；四，95分；五，85分。
最后还有一个完美程度的打分，黄跃东写下的关于这五项活动的完美程度分别是：一，90分；二，8分；三，50分；四，50分；五，50分。
鸾宓看了看黄跃东，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明显比上次好多了。
“看起来，似乎每项活动的预期满意程度和实际满意程度有比较大的出入，倒是预期满意程度和完美程度比较相近。”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黄跃东笑了笑，“以前总觉得如果不能够完美地做好某一件事情，那么就没有必要花费精力去做那件事。可是写完这份评价表之后我才发现，有很多事情我原先的期望值没那么高，做得也并不完美。可是当我完成那件事之后，心里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却是其他时候没办法得到的。”
鸾宓：“你觉得这个结果跟之前自己的想法出现了矛盾？”
跟施航一样，所谓的完美主义，其实是黄跃东自我攻击的信念之一。他会告诉自己，如果那件事我不能够做得很完美，我就不能够去做。
在批评和嘲讽中长大的孩子，容易生成“失败就是坏”的观点，被失败与不失败，好与坏的二元论思维束缚，导致心灵在走向成熟的路上停滞不前。
鸾宓上次给黄跃东留下这样一个作业，就是想让他看清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些焦虑，自卑和自责的情绪究竟源自于什么地方。
黄跃东又笑， “那天修完灯，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对比起工作能力，我更加认可自己修灯的能力。难道是我入错行了吗？”
他抬眸看向鸾宓：“关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其实看完美程度打分就知道了，当时浴室的修灯工作只能算是勉强完成了，跟完美根本搭不上任何关系。我以前没修过那种灯，花了很长的时间，也犯了很多错。但最终修好的那一刻，我的心情真的难以形容。是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鸾宓：“所以你在实际满意程度那里给它打了一个满分。”
黄跃东：“其实我不擅长修理灯具这类室内设备，当时在网上查了很多东西，还跑了几趟五金店，这才买齐了工具和零件。花了半天的时间，才把灯给修好了。虽然费了不少功夫，可我很兴奋。我感觉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做的最令自己满意的一件事了。它的完美程度只有8分，可是我给它打的实际满意程度却是满分。”
他拿起咖啡杯，微微抿了一口。“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不够完美的事物。”
“其实不只是修灯，就像表格里列出来的哪几项重要活动一样。虽然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打网球都不是很厉害，可是大家能够找个时间聚在一起打球，打完球一起吃个饭，好像就已经很开心。”
鸾宓看着黄跃东：“另外几件呢？”
“其实一开始我不是很理解我女朋友为什么会想要在大冷天吃圣代，可是她说那样才情调。那个圣代真的很大，足够我们两个人吃。可能快到圣诞了，圣代杯里有用草莓和其他水果摆成的圣诞老人。”
黄跃东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微微翘起。“她不忍心吃圣诞老人，一直慢吞吞地吃着旁边的水果。我当时只想尽快把圣代吃完，就直接把圣诞老人的头舀起来吃掉了。她以为我故意在跟她抢，吃的速度立刻变快。到后来，我们好像真的比赛谁吃的更多一些。”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回去后，对着那种表格打分时，我才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我从小就记在心里的一条规矩。可是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原来吃饭的时候是可以互动的。”
“我经常会一个人慢跑，那天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那就是一次很普通的慢跑。但是打分的时候，我给的实际满意度很高。原来我很喜欢那种什么都不用思考的时刻，给我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鸾宓笑了笑，又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那我们现在来谈一谈那个项目，为什么它实际满意程度和完美程度差那么多？”
黄跃东在表格里写下的第一项活动——由他负责的项目收尾。那项活动的预期满意程度是70分，实际满意程度是30分，完美程度却是90分。
这一项活动的完美程度是所有活动里面最高的，实际满意程度却最低。也就是说，黄跃东的那项工作做得很成功，只是他自己并不满意。
黄跃东：“那个项目整体来说很成功，客户也很满意。只是我以往的习惯是会在最后期限的三天前结束工作，可那一次遇到了些问题，最后还是拖到了最后期限的一天前才完成了工作。我感到有些难过和自责，觉得自己的能力下降了。”
鸾宓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在孩子自尊心系统还比较脆弱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受到父母的言行影响，甚至会把父母的整个评判系统内化，逐渐成为评判自己的一个重要参照点。
黄跃东的自责是病理性的，他跟施航一样，内化了小时候爸爸妈妈的评判。他们对自己非常苛刻，经常因为自己做过的决定而懊悔自责。
在极端的时候，甚至会因为觉得自体犯下了大错，而生出想要杀死自体的想法。
黄跃东：“我把这几项活动都打上分之后再重新去看，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几乎所有活动的实际满意程度和完美程度都有很大的出入，如果把这当作一个实验的话，那么实验结果就跟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出现了矛盾。”
鸾宓：“那你现在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了吗？”
进行这个实验，其实是为了修正黄跃东潜意识里的自我攻击信念。同时，也是为了让黄跃东了解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