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芷思忖片刻,“可能是吧,谢谢你。”
鸾宓:“如果让你给现在的自己评分,你会评多少分。”
阮芷想了想,笑着说道:“我会给满分,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好。”
鸾宓也笑了,“你会越来越好的。”
当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开始有明显好转的时候,会出现许多征兆。
其中一个就是开始珍惜日常生活,将更多的关注力和精力倾注于细水长流的安稳,不再追逐浮于表面,一闪而过的欢愉。
还有一个普遍征兆是,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内心时常出现的怒意逐渐消减,在心境恢复平和的同时,他们开始对一直在身边支持着自己的人心怀感恩,甚至会对他人表达谢意。
他们中有些人过往会憎恨自己,甚至憎恨生育自己的父母,认为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非常愤怒,认为所有人都欠了自己。
可当这些人的情况开始有明显好转时,他们会因父母赋予自己生命,养育自己而感恩。
甚至会因为自己至今仍然存活在这个世上这一奇迹,坦率地对身边的人表达真挚的谢意。
到了这个阶段,他们也不再憎恨自己,而是开始接纳自己,那段充满了血泪,克服精神危机和精神创伤的经历,也会进一步转化为一种坚定的自我认同。
*
鸾宓为黄跃东倒了一杯茶,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是一位新的来访者,名叫黄跃东,29岁 ,焦虑型人格障碍。
他是一名软件工程师,目前在一个知名跨国科技企业里工作。
黄跃东颔首,“谢谢,你真的能够帮到我吗?”
鸾宓:“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呢?”
黄跃东: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要有一些改变。我觉得我的女朋友可能想要放弃我了。”
鸾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黄跃东默了默,“我跟女朋友求婚,她没有答应,她说她要再考虑一下。那天她跟我说了很多,说跟我生活在一起,就像跟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一样。她很害怕以后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这种生活。”
他看向鸾宓:“她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很闷?”
鸾宓:“你可以跟我说一说你每天都会做些什么吗?”
黄跃东:“我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6点会准时起床,洗漱后出去跑步锻炼半个小时。跑完步回去洗个澡,吃早餐,然后去上班。下班后我就会回家,或者跟女朋友约会,很少会出去跟别人应酬,通常会在7点左右吃晚饭。”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如果不陪女朋友,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忙,晚饭后我会看会剧,打打游戏,一直到十一点。凌晨一点左右上床睡觉。”
鸾宓:“你的娱乐时间是七点到十一点,可是你却一直到凌晨一点才睡觉。中间的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呢?”
黄跃东:“我在打扫卫生。”
鸾宓:“打扫卫生?是家里的卫生吗?”
黄跃东点头,“没错,我每天会在十一点开始打扫卫生。我一个人住,整个房子都是自己打扫的。”
可能觉得说的不够详细,黄跃东又开始解释起来,“我会用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在一楼拖地,然后上二楼拖地。二楼拖地的时间会久一些,大概要二十五分钟左右。然后,我会开始用抹布擦家具上的灰尘,把镜子也都擦一遍。”
“全部擦完,通常差不多到十二点二十分左右,这个时候我会开始刷马桶。最后是收拾和清洗厨房,全部做完也就到凌晨一点了。如果当天还有富余的时间,我还会整理一下杂物间里的东西。”
鸾宓:“你晚上一点才睡,早上却六点就要起,会不会觉得累?有想过请家政代劳吗?”
黄跃东,“我以前就是请家政定期来家里打扫卫生,可是家政走了我去检查,他们不是漏了这个就是漏了那个,换了好几个都是这样。后来我就干脆自己搞卫生。”
鸾宓:“如果女朋友在你那里过夜,当天你还会打扫卫生吗?”
黄跃东怔了怔,显然没料到鸾宓会问出这种问题,“当然会,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很难改。”
鸾宓:“你的女朋友对这件事情提过意见吗?”
黄跃东:“有,她经常劝我,说不要搞得自己那么累,每天早点睡,等到周末的时候再来一次大扫除。可是我不打扫卫生就睡不着,也不觉得那样累。她说了几次,后来也就不说了。”
鸾宓:“你们平时出去约会,都是谁安排时间和行程?”
黄跃东:“都是我安排的,我女朋友基本都听我的。”
鸾宓:“那你们试过一起出去旅游吗?所有的时间和行程也是你安排的?”
黄跃东点头,“对,都是我安排的。所有旅程中需要用到的东西,我也会全部提前准备好。我会提前做好攻略,把天气什么的都考虑在内。然后开始做行程安排,准备所有的必需用品。”
鸾宓:“你女朋友享受被你照顾的感觉吗?”
黄跃东:“大部分时候她很满意,说我很细心,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很周详。说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省心很幸福。可是最后一次旅游的时候,我们发生了一次很激烈的争吵。”
鸾宓:“因为什么争吵?”
黄跃东:“那次是自驾游,我提前一个月就做好了计划定了很周详的计划。从我们出发开始,大概几点可以到达哪个地方,然后会在哪一家饭店吃饭。吃完饭,我们大概还要开多少公里,大概多久可以到达我们定好的酒店。那些景点和值得去的餐厅距离我们住的酒店有多远,我们什么时间段去,这些我全部都做了很详细的安排。”
鸾宓:“然后呢?”
黄跃东:“那天她临时答应帮朋友一个忙,所以我们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出发。我那天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整个人突然变得很烦躁。后来路上她跟我说话,我都没怎么理她。到酒店后,她突然就爆发了,说我不可理喻,还跟我大吵了一架。不过也是那次吵架,我才知道她心里原来是那样想的。”
鸾宓:“她说了什么?”
黄跃东:“她说跟我一起旅游很难受,感觉就像被安排好的程序一样,必须全程按照我定好的路线和时间表走。我女朋友觉得旅游就是应该随性放松的,例如遇到哪个地方很好玩,就多待几天。可跟我一起旅游,她有一种被赶着完成某个计划或者目标的感觉。”
鸾宓:“那你怎么看待她的想法?”
黄跃东:“我不能理解。对我来说,按照计划做事,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明明以前她也说被我照顾的很舒服,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就变了。那次之后,我们双方都冷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和好了。但是就再也没有提过旅游的事了。”
鸾宓:“当时没能按照原定计划的时间出发,你心里在想什么?”
黄跃东:“我就是突然很生气,因为计划被打乱了,我原本定好的旅游方案就得重新调整。当然,更让我生气的是她没有一点时间概念。”
鸾宓点了点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黄跃东跟施航一样,都是强迫型人格障碍者。而且,他还是个非常典型的强迫型人格障碍者。
强迫型人格障碍者和强迫症的区别在于,强迫症是自我感觉很不和谐的,他对自己的症状非常痛苦,一直在想办法摆脱。
而强迫型人格障碍者是自我和谐的,黄跃东并不觉得自己每天晚上打扫卫生直到深夜和旅程机械化有什么问题。哪怕他的女朋友曾经提出过异议,可他本人认为这种方式非常舒适,根本没有改变的必要。
*
鸾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女朋友希望你改变打扫卫生的时间,可能只是想要你多陪陪她。”
黄跃东沉默了,没有说话。
鸾宓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看来黄跃东知道女朋友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可能在他看来,定时打扫卫生比女朋友的意愿更重要一些。
黄跃东:“她确实跟我提过,可是我总是忍不住会在那个时候打扫卫生,如果不打扫就浑身难受,就好像生物钟一样,后来她也就没有提了。
鸾宓:“也就是说,打扫卫生可以让你身心放松。”
黄跃东点头,“可以这么说。”
鸾宓看了黄跃东填写的自我评价调查,“黄先生,你绝对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为什么还会自尊感低下呢?”
黄跃东出身优渥,长相出众,本身条件也很优秀。
可他跟施航一样,自尊感低下,哪怕已经取得非常多的成就,远远比同龄人优秀,却依然觉得自己不如别人。而且就目前看来,他的问题比施航还要更严重一些。
黄跃东:“我也不知道,不管做出多少努力,我总会觉得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我觉得自己就好像一直在爬山,我想要去山顶,站在最高峰俯瞰山下。我很努力地往上爬,可往往到达山顶的时候,我心里感觉到的不是到达顶峰的成就,不是欣赏美景的喜悦,而是压迫。”
鸾宓:“为什么会有压迫感?”
黄跃东:“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这座山山之外,还有更高的山峰。我一刻都不能停歇,又要踏上旅程,去攀更高的山峰。”
鸾宓:“如果不断征服高山给你带来的只有压迫感和焦虑感,那你为什么不停下来歇一歇呢?”
黄跃东苦笑:“我也想停下来歇一歇,我甚至问过自己,付出这么多,是不是能够得到对等的回报。可是我停不下来,那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了。”
鸾宓:“你在晚上十一点打扫卫生的习惯,是一直都有的吗?”
黄跃东:“不是,大约是两年前开始的。”
鸾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黄跃东想了想,“那个时候公司在裁员,每天都人心惶惶,就连我家人都问了我好几次。我压力很大,每天晚上都要靠喝酒才能睡得着。”
鸾宓:“方便跟我说一些你跟家里人的关系吗?”
童年期的经验常常会影响成年后的人格,而且,这种影响作用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发生的,它是通过潜意识的精神作用。黄跃东坚持在晚上十一点打扫卫生,他的各种固执以及焦虑,都很有可能跟他童年的经历有关。
黄跃东:“我们家一共四兄弟姐妹,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们几个和爸妈的关系都还可以,不算很亲近,也不算疏远。逢年过节会送节礼,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有时候会一起聚个餐。”
鸾宓:“在你小的时候,你们关系和睦吗?”
黄跃东:“从小爸爸就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很严厉,他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家里,都习惯了自己说的话就是权威。只要我们哪里做得不对,爸爸就会拿棍子打我们。”
鸾宓:“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被打过吗?”
黄跃东:“我爸是爱我们的,可是他性情很暴躁,我们几个都被打过。甚至有些时候,我们根本不算是犯错,只是没有按照我爸的标准去做事,他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们。”
鸾宓:“爸爸打你们的时候,妈妈会保护你们吗?”
黄跃东摇了摇头,“他性子急的时候,连妈妈都会打。有一次我爸打我,妈妈去劝,结果她也被打了,我更是直接被打得几天都没办法上学。从那以后,只要我爸打我们,妈妈不会再去劝,因为不仅救不了我们,我爸还会打得更狠。”
鸾宓:“这种事情一直持续到你们多大?”
黄跃东:“大概是到高二的时候吧,我高二以后,他就不再打我们了。”
鸾宓:“你高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一个习惯了用暴打去管教孩子的父亲,不可能突然改变自己的教养方式。除非是有什么重大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