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长歌到衡安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外间的雪已经停了,一路的梅花散发着清雅的香气,领她来的婆子丫鬟脸色不善,一个字不肯往外吐露。
她也不甚在意。
她今日去了一趟萧璧的院子,回来就累的直接睡着,这副身子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一些,必须依靠睡眠来补充精力。
因那套浅色碎花小海棠的襦裙被茶水弄脏了,她出来时新换了一套秋落霜送她的鹅黄色襦裙,上面绣有青色的竹子,十分的清新雅致,就是袖子有些短,露出里面洗的发白的旧衣。
婆子丫鬟频频看向她,眼神有些不屑,还夹杂着一丝的嫉妒和幸灾乐祸。
长歌兴致缺缺,垂眸不予搭理。从这两日的所见所感,她对萧府属实没多少好感。仿佛这样权贵门阀她见过太多,内心都不带波动的。
“老太太,秋家七娘子到了。”
衡安斋内,乌泱泱的都是人,长歌一眼就看见站在廊下的萧霁,今日他穿的比昨日还要寒酸,单薄的襦衫洗的发白,可媲美她的旧衣。
和昨日不同,今日的萧霁是收敛着的,周身气息都隐在暗处,没有彰显出那深不见底的戾气深渊,姿态也是谦卑的,垂脸看不出神情,只露出秀美如山峦般的鼻梁和冷淡的薄唇。
众人皆在屋内,唯有他和下人们站在一起,和整个萧家格格不入。
秋落霜看见她完好无损,想起今日这一桩闹剧因她而起,她不仅怂恿四夫人来衡安斋,还让萧家最受宠的孙子萧璧被打的血肉模糊,大房和二房还吵了起来。秋落霜两眼一翻,直接晕倒在地。
此刻谁还顾得上秋落霜,众人视线纷纷看向进屋来的秋长歌,只觉得眼前进来的是照夜的雪光,是乌云散去的皎月,那女娘素颜乌发,眼眸如春水碧波,穿的是过时的旧衣裳,袖口还短了三寸,但是这也无法遮掩其出色的容貌。
论起容颜,秋姨娘这个侄女比她还要美上十分。满盛京,也找不出这样齐整的女娘。
二夫人见秋家七娘长的这般美貌,难怪她儿子平白遭了这顿毒打,若是儿子真的喜欢这女娘,纳入房中也未尝不可。总不能让他们家怀玉去娶那娇蛮的夕颜公主吧?
“你就是秋家七娘?你可知道,我们家怀玉因你被打的血肉模糊?”二夫人率先发难。
秋长歌眼眸扫了一圈,见萧璧趴在软塌上疼的直哼,衣服上都是血迹,再见屋内众人神情各异,大致猜到了一二。
她进屋朝着众人福了福身子,淡淡说道:“长歌见过老夫人,诸位夫人和老爷们。今日三郎君尽地主之谊,请我前去品茶,喝完茶我便回了青花院,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眨眼有些茫然地看向萧璧,假装看不见地上假装晕倒的秋落霜,没有想到姑母竟然真为了她搬了这么多救兵来。
至于萧璧,呵,打就打了!
萧璧哭道:“祖母,我就是请她去喝了一盏茶,然后就被人拉来挨打,孙儿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要不是,要不是兄长凑巧看到了七娘子,今日我定要被大伯活活打死了。”
萧家大爷气的还要说什么,被大夫人直接拽住袖子,摇了摇头。
这孽障平日里惹了多少祸事,今日冤枉了他一回,瞧给他能的,再说了,也不是冤枉他,死的不是秋家七娘,也是旁人,这孽障打的一点都不冤。
先前传话的婆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打了自己两巴掌,只说自己年老眼花看错了,旁的一概不说,自然也不会再说从三郎君院子抬出尸体的事情来。
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自动被萧家人无视掉了。
只要秋姨娘的侄女没事,她和四房的人不闹腾,这件事情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老太太抱着孙子,心疼道:“我可怜的怀玉,今日吃了大苦了。大夫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周大夫来了。”
衡安斋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萧璧死活不肯回自己的院子,被移到内室去治伤,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秋长歌,他倒要看看,秋家七娘和秋姨娘怎么面对祖母和他爹娘的怒火。
一直没吭声的大夫人看向晕倒的秋落霜,慢条斯理地发难道:“四夫人,如今萧璧挨了打,秋家七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你是对老夫人不满,还是对我们大房、二房不满?”
四夫人早就慌的六神无主,说道:“我也是被秋姨娘蒙蔽了,是秋落霜说她侄女被萧璧喊走,凶多吉少,我就是太心善了,这才着了她们的道。”
“来人,把秋姨娘泼醒。”
这么冷的天,要是真的泼醒,那冷风一吹,不得冻死?
秋落霜眼见混不过去,慢悠悠地醒转,哽咽道:“老夫人明鉴,我只是与四夫人说七娘被三郎君叫走,是下人去三郎君院内看到有人抬尸体出来,说人没了,并不是我说的啊。”
二夫人怒道:“胡说八道,我家怀玉就是脾气急躁了点,平时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怎么会打死下人?秋姨娘,我看你就是栽赃,陷害……”
众人:“……”
众人不吱声,满盛京,谁人不知萧璧,那是活脱脱的混世魔王,二夫人可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秋姨娘哭道:“若非三郎君叫走七娘,我也不至于急得去找四夫人,昨日七娘撞见三郎君鞭笞大公子,打的血淋淋的,回来还吓病了,我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们问大公子。”
萧家大爷惊道:“还有此事?萧霁,你进来。萧璧是否真的鞭笞你?你莫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自有为父为你做主。”
站在廊下挨冻的萧霁慢吞吞地进来,凤眼余光扫了一眼袅袅站着看戏的秋长歌,见她冲着自己笑,脸色一沉,低哑开口:“回父亲,并无此事。”
秋落霜不敢置信地叫道:“大公子定是不敢说,只要验伤便知真假。”
萧二爷怒道:“够了,只因秋姨娘一句话,打了萧璧不成,还要累的母亲听你们当堂断案不成?老四可在家?”
“已经派人去请四老爷了。”
秋落霜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四爷回来定是要发卖她的,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到如今这般局面,明明她只是找四夫人去救她家七娘。
对了。七娘。
秋落霜求救般地看向侄女,哭道:“七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秋长歌垂眸,将这一场后宅闹剧看看的清清楚楚,也大致知晓了萧府众人的秉性。
萧府老夫人地位尊崇,是个和稀泥的高手,看着大房、二房和四房之间的龃龉,冷眼旁观,有点子手段。
大夫人更是宅斗的高手,借着萧璧被打,想将二房独子推出去挡祸,让萧璧去娶夕颜公主,更是借机打压了四房,让四房在萧府再无话语权。
大老爷有点子正义,但是不多,看他对自己的庶子多年来不闻不问,就可见一斑。
二爷和二夫人,精明有余,聪明不足,常年被大房打压,心里有诸多怨气却无计可施。
至于萧霁,更是耐人寻味,看他对生父和嫡母冷漠的态度,恐怕整个萧府也没几个人知晓他的真面目。藏的可真深啊。
这萧家真是虎狼之窝,一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
今日这场闹剧,摆明了是想牺牲她和秋落霜,想将这桩萧璧打死下人的丑事压下去。姑母被休弃,离开这个虎狼窝,并非是坏事。
只是她还不能离开萧府,所以得保下姑母。
秋长歌低声说道:“老夫人,今日本就是一场误会,一切都错在我,是我与三郎君交谈甚欢,忘了时辰,才让姑母误会。至于那什么尸体,更是无稽之谈,当时有只野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腿被人打断,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很快就断了气。
三郎君于心不忍,让人将那只猫好好安葬,许是抬出去时让人看见误会了。当时,大公子也在,亦可作证。”
萧霁猛然抬头,凤眼幽暗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将他也拉下水,唇角闪过一丝玩味的弧度。
她怎么知道他也在,是瞎猜的,还是故意拖他下水?
萧二爷急道:“萧霁,秋家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萧霁头垂的更低,面无表情道:“是真的,那野猫死状极惨,开膛破肚肠子都流出来了,三弟让人盖了白布,这才叫人误会了。”
萧霁立马推翻自己一开始的言论,反正说他在,他就在呗。他倒要看看秋家七娘能翻出什么浪来。这人若是有趣,他可以缓几日再杀她。
大夫人翻了个白眼,气的不想说话,这女娘胡说八道,那胡姬生的贱种不敢得罪萧璧,也跟着睁眼说瞎话,好呀,萧璧那厮硬是被他们洗的冰清玉洁,真是可笑。
萧家大爷气堵:“那你早先为何不说,还说你遇到了秋家七娘?为何不提你在你三弟那里?”
萧霁默了一默:“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无人会信。”
萧家大爷被他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暗暗生着闷气,看着这没出息的庶子,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秋长歌将一切看在眼底,淡淡说道:“此事因我而起,连累了三郎君,我愿伺候三郎君,直至他伤势好转,亦愿意为三郎君洗刷莫须有的污名。”
最后一句话直接说到了萧二爷和二夫人的心坎上。
这些年,萧璧那混账东西日日闯祸,外面名声已经污糟的不能再污糟了,府内但凡发生了什么,那脏水直接都是泼到他们儿子身上的,偏偏这逆子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不解释不否认也不承认,气得他们吐血。
秋家七娘是外人,又是女娘,若是由她来为萧璧正名,日后那些脏水也甭想泼他们二房头上。大房也甭想将他们家萧璧推出去娶公主。
苦主的萧二爷和二夫人立马就不想追究了,看着秋家七娘,只觉得格外顺眼。觉得萧璧挨这一顿打,不亏。
萧二爷语气瞬间和缓:“母亲,既是误会,不如就到此为止?那逆子挨了这顿打,没准日后行事就稳重了起来,不再给咱家闯祸了。”
四夫人连忙说道:“就是,就是,二叔真是深明大义,都是误会一场,不如算了。”
老夫人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秋姨娘,又看向只言片语就化解危机的秋长歌,只觉得这女娘好生厉害,三两句话就哄好了老二和老二媳妇,让他们这个苦主的爹娘都不追究了,她这个老婆子还追究什么?
“怀玉,你觉得呢?”
萧璧死赖着不走,就是想听一嘴八卦,看热闹,结果听下来那叫一个气呀。秋家七娘不仅把兄长拉下水,还说服了他爹娘,他能怎么办?总不能说他真的打死了人,说她是胡说八道吧?
萧璧闷闷道:“我要七娘子日日都去我院子,给我端茶倒水,直到我能下床走路。”
把人要到院子里来,再慢慢收拾这人美心毒、满口谎话的小娘子。
秋长歌微笑道:“三郎君放心,我必日日端茶倒水煎药,好生照顾……”
日日去蹭他院子里的地龙。
她垂眸看着自己满手的冻疮,她得住暖和点才行。
老太太见状,说道:“好了,念在秋家小娘子初来萧府,不懂规矩,又愿意将功补过,照顾怀玉,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不过秋姨娘,秋家七娘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规矩吗?闹出今日这桩事,就罚你三个月的月例银子,在家闭门思过,你可有异议?”
秋落霜大喜,又是心疼那三个月的月例银子,又觉得没有被休弃发卖,实属不幸中的万幸,顿时连连应道:“妾身没有异议,单凭老夫人做主。”
萧家大爷见状,甩袖走了。
大夫人也觉得好生没意思,见二房这边,宝贝儿子挨了打,二爷和弟媳妇还欢天喜地的模样,冷笑一声,只觉得愚不可及。
且看着吧,秋家七娘可不是简单的小娘子,萧璧要是真的纳了这女娘,日后且等着府上鸡飞狗跳吧。
至此,一场闹剧终于散了。
秋长歌扶着秋落霜出了衡安斋,见萧霁慢吞吞地走在前面的雪地里,吩咐丫鬟扶着虚脱的秋落霜回去,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