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间的雾气尚未散去,绿叶表面盛着一颗颗饱满晶莹的露珠,其中一片叶子之上躺着的大颗露珠顺着叶脉滑下,恰好溅在路过之人湖蓝色缎面的靴子上。
陈奚的右手放在身侧的黑色佩剑的剑柄上,只用左手拨开挡路的杂草树枝。
师尊究竟去了哪里?
想到江韶,陈奚微微垂下眼睫,他那天不是什么没想就追了出来,他想了,想了之后,还是决定追,或者说他脚比脑子快,他还没想好,已经追出一大截。
陈奚轻轻叹了口气。
他怎么会不知道,师尊若是愿意他追上,他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师尊不愿意他追上,所以他迷失了方向,走进了这个不知道是哪里,连指向器都失效的地方。
陈奚猜测地想,师尊是故意让他进入这里,至于缘由,无外乎保护他。
可我不需要这些,他想,我只要和师尊在一起就好了。
至于其它的,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师尊,您好歹把降昼带走啊。”
陈奚右手握紧降昼黑色的剑柄。
师尊的本命剑霜雪插在伏魔塔中,用来镇压塔内妖邪。
师尊不会拿霜雪,但师尊怎么连降昼都不带走?
陈奚有点心痛。
师尊平时用的不过普通的灵剑,若对上陈昭夙那恶徒,他都能想象,师尊与陈昭夙对上那刻,灵剑瞬间崩碎的场景。
师尊那般聪明,这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那他呢?
师尊不考虑他。
陈奚眉头皱起,他有些烦躁。
师尊其实很考虑他。
唯独,没考虑到,他想要的。
走出森林,入眼是一条长河,河水并不清澈,水面漂浮着枯叶和由于水流太急撞上礁石而产生的白浪。
陈奚蹲在河边,两手合在一起舀了一捧水洗脸。
他听见水声才寻着这个方向过来。
有流动的水的地方多半有上游和下游,指向器失灵了没有关系,顺着上游或者下游一直走,总不会再迷失方向原地打转。
师尊发作的太突然,纵然他与师尊相处那么久,也没想到,师尊会不顾阁主的命令,擅自脱离羽仙阁。
他怕他再晚一点就出不来了。
虽然总是抱怨江韶,陈奚却是很明白自己对江韶的重要性。
不仅他知道,很多人也知道,他也知道很多人知道。
所以,陈奚十分明白,再晚一点儿,他就会被关在羽仙阁内。
陈奚斟酌了一下,走向上游的方向。
上游比起下游,地势要高。
根据陈奚对自家师尊的了解,他猜测他家师尊不会随便找个地方扔下他,所以这地方很可能极其难进难出。
所以,去下游估计也出不去。
不如先去上游看看,运气好,不准能看见这地方的大概地形。
“师尊,您真的不把降昼拿走吗?您手上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遇见敌人了可怎么办啊?”
他不知道江韶能不能听见,但他还是要说。
万一师尊就听见了呢?
万一师尊因为听见,过来接降昼了呢?
到时候,他一定要说服师尊回羽仙阁,活着才最重要。
一定可以说服的了,因为他会用性命要挟,师尊只要在意他,他就一定说服的了,师尊怎么会不在意他呢?
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办法渡过难关。
陈奚站在水源尽头,他在路上就发现了,路过一个瀑布之后,水流十分的平缓,现在到了尽头,地势也没有高多少。
陈奚拍了一下降昼。
他尝试拔出降昼,还是徒劳无功。
降昼于他,相当于一个防身法器,随身带着起到防护罩的作用,要是想当一把剑用,他的修为至少需要是金丹中期。
可他距离金丹中期还很遥远,这一时半会儿更是别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奚喃喃骂道。
陈奚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空中的太阳。
被平息的烦躁,重新涌上心头。
他看了一眼储物空间内的沙漏,沙漏上方的红色沙子正缓缓流下,红色沙子铺平沙漏底部,堆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尖。
这是一个可以计五个时辰时间的沙漏。
沙漏的玻璃瓶上画有粗细两种黑色环线,粗的环线将红沙分成五个区域,每两条粗环线之间画有三条细环线,将已分的区域再划分成四份。
黑色环线代表时刻,每大格代表一个时辰,每小格代表两刻。
而现在,红色沙子对应的黑色环线告诉他,从他颠倒沙漏开始,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两刻。
这地方时间是错乱的。
陈奚进入不久就发现了。
所以他用沙漏计时。
但他不知道是那种错乱,是毫无逻辑的乱,还是只是昼夜时长上的变化。
所以,他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太阳的位置。
虽不知道,这颗太阳,是东升西落还是西升东落,又或者是别的。
但,已经可以确定,从他察觉异样观察起,太阳是朝着一个方向下落的。
他进入以后,一直是白天。
如果没有黑夜,一直一直是白天,那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师尊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一个空间只有白天或者只有黑夜,那么打开空间的钥匙,就是头顶挂着的光源。
如果是这种情况,他就没办法了,他不能御剑,碰不到“太阳”。
但“太阳”正在下落不是吗?
所以不会一直是白天。
当然,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陈奚敲了敲降昼,就算出去,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师尊。
“师尊,您真的不来接降昼吗?”
声音泯灭于周遭的环境音之中。
陈奚静静地听着,没听到一丁点儿江韶的声音。
他并不失落。
降昼上的印记还在,师尊就没事。
他很清楚,师尊不会毫不注意他,没有回音,不过是,师尊不想理他而已。
陈奚拍了拍身上的灰。
上游看过了,去下游看看。
历经近八个时辰,陈奚到达了下游。
他已经算快的了,他修为不够,仍需进食休息。
在前往下游的过程中,陈奚幸运地遇见了一片果林,他无法判断果子是否能吃,不过片刻思考,揣着“如果他中毒了,师尊就不得不出现了吧?”的心思,陈奚摘了几十个果子放进空间,一边向下游走去,一边吃果子饱腹。
他需要休息,但他不能休息,就目前获得的经验,他不能肯定“太阳”下落的速度是怎样的。
休息时,时间流动是无知无觉的。
那意味着他很可能错过“太阳”的变化。
但完全不休息,他的身体撑不住。
所以,每当感到疲惫,陈奚就停下打坐一刻,虽然效果不济,但也比不休息要好的多。
就这样,陈奚在“太阳”落下之前,赶到了下游。
下游尽头有些出乎陈奚的意料。
他想了很多,却怎么也没有想过,下游的尽头躺了一个人。
那人躺在沙石之上,发丝沾水成缕贴在脸上,双眼紧闭,唇颜色极淡,但还有呼吸。
这里竟然有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陈奚眸色暗了暗。
这个人,也是跟着师尊后,迷失方向进来的?
他摊开左手,手中出现一枚黑色的药丸。
喂一枚毒药吧,妥当些。
将黑色药丸硬塞入地上的人的口中,陈奚还贴心地用灵力帮地上的人化掉了药丸。
唉,师尊竟然没出声阻止我。陈奚难过地想。
还以为至少能听见师尊的声音。
他拍了拍地上之人的脸颊,地上之人毫无反应。
陈奚将手掌放在地上之人的胸腔之上,想要按压,感受到异样。
陈奚眼中出现诧异的神情。
陈奚看着平坦的胸口,感受不平坦且柔软的触感,已经不能更明白,这是一位使用了障眼法的姑娘。
出于“男女大防”,陈奚像是无事一般,将手移开,放在了这位姑娘的肩头。
“咳、放…放开、放开我。”姑娘被摇醒了,咳出一丝血,眼睛聚光,盯住陈奚。
陈奚松手。
“咳。”
姑娘直至砸向沙石地,又咳一声。
“你是谁?”陈奚问。
陈奚笃定这姑娘认识他,至少是见过他,这位姑娘露出的眼神,可不像第一次见他。
见这位姑娘不说话,陈奚换了个问题:
“你怎么到这儿的?”
姑娘还是一声不吭,姑娘的黑色眼珠在转,她在观察周围。
陈奚见姑娘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心想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
“我刚才喂了你一颗毒药,你可以自己探一探脉,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姑娘闻言的瞬间,便伸手探了自己的脉,脸色黑了。
陈奚微微笑,道:“所以,你最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下一刻,陈奚的脖子被掐住,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解药。”
女子松了手,给陈奚喘息说话的机会。
陈奚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以为我为何喂你毒药?就是因为你修为比我高啊。”
陈奚笑:“你不能杀我,除非你想死。你自己也能感觉到不是吗?这毒药有多狠毒。”
女子再度张开已经握住陈奚脖子的手,在听见最后一句话后,停下了。
陈奚勾唇道: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女子不说话。
陈奚道:
“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是合作关系,你必须回答所有我的问题,离开这里之后,送我去羽仙阁,我把解药给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女子道。
陈奚笑道:
“你有的选吗?”
女子也笑,手指节骤然收紧:“你错了,我还可以折磨你,直到你交出解药。”
女子像玩耍一般,在陈奚将要窒息前,放手,在陈奚说出第一个词后,再掐,来来回回几十次,女子终于停手。
女子停手显然不是可怜陈奚。
她倒在地上,蜷成一团,轻轻抽搐。
陈奚的脸已经发紫,脖子上的指节淤青十分显眼。
陈奚抚着自己的脖子,直到自己彻底缓过气来,才道:“我还没说完呢,这毒叫珠连,一共会毒发一百次,每一次的毒发都会比前一次痛苦,第一百次就是死期。”
说完,陈奚欣赏了一会儿女子的痛苦,然后笑着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青色的小药丸放在女子眼前:“这个呢,是缓解珠连毒的药,每次毒发吃一颗,可以避免痛苦。”
陈奚将药丸放在女子唇边。
“所以,我说,你没得选。”
女子吞了药。
“你也折磨了我,也该气消了吧?还是合作吧,互利互惠不好吗?”
女子这次没应声。
但女子也没对陈奚再动手。
陈奚道:“我知道你认识我,也知道你使障眼法遮盖了你本身的样貌,既然合作,不如露出真面目?”
女子一言不发。
陈奚道:“那名字呢?至少互通姓名吧?”
女子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一个音节。
陈奚:“名字也不能说?”
“看来是一个我很熟悉的人。”
陈奚站起身,道:“既然你不打算合作,那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后会有期。”
陈奚没走多远,女子便跟上了。
女子回答了陈奚的问题。
“我叫时千,时间的时,三千的千。”
“面目不能露,障眼法不是我设的,是江仙师的法术,我解不开。”
这些都是随口问的,陈奚并不关心。
陈奚只关心:
“你认识我师尊?”
“你是怎么进来的?”
时千道:
“认识。”
“我……被追杀,江仙师让我往这个方向逃。”
陈奚道:“你知道怎么出去?”
时千既然能进来,自然该知道出去的路。
不过陈奚不抱太大希望,时千醒来后对周围进行了扫视,那样的眼神像是惊讶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怎样离开?
时千道:“我不知道,我逃的路上被浪卷了,醒来就在这里。”
陈奚这时才问:“你认识我?”
虽然认识他师尊的人很多,但认识他的人真不多。
时姓虽然不是第他一次听,时千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听。
时千道:“混天秘境中见过你。”
陈奚转头看向时千,道:“仅是见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师尊是谁?”
时千的眼珠微颤了一下,道:“你自己说的。”
“我没说我师尊是谁,是你自己猜的,你都不质疑啊,仿佛我问的理所当然。”
时千见状,只好道:“我确实,之前就知道。我在场外见过你,当时身边的朋友说你是江仙师的徒弟。”
陈奚笑了一声:“说这种话,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
陈奚忽然问道:“你躲避谁的追杀?”
时千这次停顿了很长时间,她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我也不清楚它的身份……只知道它是一只鬼。”
“鬼?”这个词对陈奚来说陌生又不陌生。陌生的原因是鬼这个词在凡界才常见,凡界中流传着各类鬼故事,用以纪念亡者用来吓唬小孩也用来娱乐大众打发时间;不陌生的原因是,江韶曾向他讲述过关于鬼的各类知识。虽然他对鬼并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鬼,但师尊愿意花时间陪着他,只要师尊愿意陪着他,什么内容他都愿意听,所以他储备了鬼的信息。
师尊的讲述中提过,鬼这种生物早在三千年前鬼界建立制度之时,就全部抓回鬼界了,现在的人界之中并不存在鬼。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当鬼界一个地域的最高统治者鬼王,想要来人界,那么它们就可以跨过人鬼结界,来到人界,这个过程,它们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被人鬼结界限制而被迫降低鬼力。
以此推断,有鬼出现在人界,那只能是鬼王了。
“它为什么追杀你?”
人鬼不相干,眼前这女子分明还活着,如何与鬼结仇?还是与鬼王结仇?甚至结仇到鬼王横跨两界杀她?
女子又沉默了,很显然,这个问题,又问在刀刃上了。
但女子这次的沉默没有上次那么久,她道:
“我第一次见那只鬼是在混天秘境之中,当时我无意伤了它,自那之后它就对我紧追不舍……”
“那是一只睚眦必报的鬼。”时千评价道。
时千的回答,于陈奚而言,与沉默无异,因为这个回答毫无意义。
“你要去哪儿?”时千问道。
陈奚脚步未停,毫不避讳,道:“你从水里过来,可以说明,水路至少是一条连通内外的道。”
为什么说至少?而不是必是?
时千想了想,明白了,如果说水路是一条单向行道,那么水路就是一条已知但不能走的死路。
“所以……?”时千试探地问。
陈奚并不在意时千的试探,“所以,挑一处水深的地方,下水试它一试。”
“为什么要挑水深的地方。”时千问道。
陈奚简短道:“为了不疼。”
浅水滩石头多,入水后,磕碰难免。
直到陈奚挑好入水的地方,时千仍在保持沉默。
陈奚起动作跳水,忽然被时千拉住。
两相对视,时千开口道:“我过来躲灾的,出去就一个死字,我不可能跟你走,你不说交易吗?我们重新做一个交易怎么样?”
陈奚转过身,看着时千,没有说话。
这是示意时千继续说。
时千知道这是机会,她立刻道:“我有宝物,我和你换解药,你要是信不过我,我不要解药,给我缓解的药也可以。”
陈奚注视着时千,时千的这个提议,有问题。
这样一个提议,怎么样他都不亏。
他从刚才就发现了,时千并不想要他的命。
从他拿出缓解的药开始,就算珠连的解药不在他手中,但已经可以确定缓解的药在他手中。
时千大可杀了他,杀掉他之后,空间无主,自然能够拿到剩下暂缓的药。
虽然很是冒险,但并不能保证他就一定会在最后给时千解药,他和时千顶多见过两面,时千没理由信他。
时千相信的另有其人。
时千相信他师尊。
陈奚道:“我先看看宝物,有价值再谈。”
时千从空间内取出三样物件。
她一个一个进行介绍——
第一件:一把长五寸的青色手锥。
她道:“遇见鬼,往它脖子上扎,一旦扎穿,它便如傀儡一般如你所用。祖传的。”
第二件:一张旧的羊皮地图。
她道:“定位魂魄用的,鬼化作虚体便是魂魄,无论它在哪里,只要它以魂魄出现在人界,地图上就会有显示。祖传的。”
第三件:一个青色的琉璃瓶。
她道:“收纳魂魄用的,毁掉鬼的实体,鬼会化作魂魄,在鬼重新凝成实体前,将其装入琉璃瓶中,鬼便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切割。也是祖传的。”
陈奚兴致寥寥。
这三样,没有一样他用的上的。
“我这三样东西,你肯定能用上。我不是给你了,只是借你用,之后要还我。”
“我用不上。”
“你肯定能用上。”时千笃定地道。
“理由。”
“你是要去找江仙师吧?这三样江仙师肯定用的上。”
陈奚笑了,道:“既然如此,我师尊帮你之时,你怎么不拿出这些作为酬谢?”
“我拿了,仙师不要。”
陈奚在心中点了下头,这很符合他师尊的性格,做好事不求回报。
“那好吧。”陈奚道。反正他不吃亏。
陈奚收了三件降鬼器物,将缓解毒发痛苦的药给了时千两瓶。
“这里是六十枚,如果你不想死,在药吃完前离开这里,去羽仙阁,找海昌溪,她会给你珠连的解药。”
至于为什么给的是六十颗,而不是一百颗,跳水只是一种出去的可能,不是必定,他万一没出去,还要在这里兜兜转转呢?留一些药丸对他有好处。
沉水后,陈奚放松自己,任由水流带着他。
水包裹住陈奚,当陈奚意识到他的意识将要被水吞没时,已经来不及了。
肺部猛痛,陡然呼吸进新鲜空气,陈奚呛的咳个不停,他被人踩住了胸口,无法坐起来。
那人还在碾他的胸腔,陈奚咳出血来。
降昼从空间中消失,出现在陈奚旁,散发黑幽幽的剑气攻击行凶之人。
那人的脚慢悠悠地从他胸口上移开。
陈奚看清了踩他的人——陈昭夙。
“我师尊人呢?”陈奚吐了一口血,恶狠狠地盯着陈昭夙,说道。
陈昭夙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想知道。”
陈昭夙看着他笑,道:“不过,我很快就可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