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冀终于下雪了,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寒瞬间爆发,带着昨日艳阳今日风雪的突然,带着梨花漫天朦胧的浪漫,带着百姓感叹兆丰年的笑意盎然,飘落人间,也飘落下秦苏的思念。
秦苏提着包裹,牵着羽焉走在罕有人烟的街道,一次次融入白茫茫中,又一次次抖落满身飞雪。
“冷不冷?”秦苏看着白瓷娃娃般的羽焉,轻声问道。
“不冷。”羽焉摇头,唇齿间吐出的雾气扑面,使得眼眉、睫毛再添白霜。
羽焉真的不觉得冷,中午吃了饱饱的饭,出门穿了厚厚的衣,手间传来大手的温热,每一眼都可以看见身旁的人,连脚步陷入雪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都是那么动听,如果可以,羽焉希望雪没有止尽,路没有尽头,让此刻变成永恒。
穿过宽阔的街道,拐入小巷,然后又是七拐八绕,道路越来越窄,脚下越来越磕绊,房屋越来越破,当秦苏不由放慢脚步时,羽焉有些失落,因为终点要到了。
“这里叫乌衣巷,我在这里住了九年,今天要辛苦你与我一起在这里守岁了。”秦苏说着松开羽焉的手上前开锁,羽焉眼疾手快抓住秦苏衣襟亦步亦趋。
这是巷子中比较好的宅子之一,有着一人高的院墙,还有普通却牢固的木门,吱呀,那扇推开的木门,似连通了秦苏脑海中的回忆,目光穿透时间,秦苏看院落中有孩童手拿风车奔跑咯咯而笑,母亲端坐台阶上缝制小小衣裳,那墙角种下的花朵正开得烂漫,红白相间,三两只蝴蝶五彩斑斓……
没有与众不同的童年,却也无忧无虑、温馨弥漫,觉得院子很大,天空很蓝,夫子教导的言语很烦,母亲的微笑很暖……
“公子?”羽焉轻声呼喊,不明白公子为何停步不前。
“走,到家了!”秦苏轻抚羽焉脑袋,笑道,秦苏多次想让羽焉改口,羽焉却丝毫不听,只好随她了。
秦苏本以为要好好收拾一番,却发现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好像刚刚被擦拭过一遍,灯油满,柴堆新,完全没有久无人气的阴寒。
秦苏扫雪,羽焉生火,然后两人安安静静坐在炭炉两边,劈啪作响的火苗乱窜,摇曳着两道影子或近或远。
秦苏在专心刻画桃符,刻刀窸窸窣窣,秦苏时而皱眉,时而凝视,多半个时辰后一副画像呈现,秦苏拿着左看右看不甚满意,但也知道自己暂时也就这个水平了,然后再拿起一块继续刻了起来。
羽焉很好奇公子在刻什么,终于忍不住偷偷望去,好奇怪的画像啊,是什么动物吗?
秦苏见羽焉望来,开口问道:“羽焉,你知道这两个画像是谁吗?”
羽焉摇头,自己连种类都看不出来,如何知道。
“这是两个传说能制服恶鬼的神人,一个叫申荼,另一个叫郁垒,挂在门外驱鬼辟邪的。我画的怎么样?”
“嗯,公子画得特别可怕,鬼一定会害怕的。”羽焉郑重道,以为是故意画成这样用来吓鬼的。
“嗯?对!”秦苏重重点头。
二人挂完桃符后,天色已黑,秦苏包裹内带了许多吃食,简单一热就好,就在羽焉执拗独自忙活的时候,突然有爆竹声响起,很快响成一片,夹杂着热闹的欢声笑语。
秦苏一愣,“羽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今年有爆竹卖,早知道我肯定买的。”
“公子,已经很好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呢。”羽焉不理解公子为什么和自己解释,却忍不住心头一暖,难得微微一笑。
年夜饭精致又简单,倒不是秦苏小气,而是羽焉见不得食物浪费,哪怕吃撑也要吃净,秦苏知道这是羽焉受了太多苦,长时间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对食物有莫名的珍惜。
“羽焉,给,压岁钱!”吃完饭后,秦苏从怀中掏出红绳串着的铜板,两只手扯了好一会才完全出来,一共一百二十枚铜板。
羽焉讶异看着公子,既是没想到公子会给自己压岁钱,更想不到会是这么长一串,羽焉赶忙接过,感受着残余的体温,小脸绯红。
还不待羽焉道谢,门外传来敲门声。
羽焉看向秦苏,秦苏点头,羽焉放下铜板急忙去开门,门外有三人,两男一女。
“小美女,秦苏公子在这吗?”羽焉觉得很好看的女子蹲身问道。
“嗯。”
“白鹤,大牛哥,风姑娘,你们怎么来了?”秦苏急忙迎了出去。
“三公子回来也不找我们,我们只好厚着脸皮登门咯。”白鹤故作不满道,却被风晴雪一把掐住腰间拧了足有半圈。
“三公子,别听他乱说,唐突打扰,不知是否方便?”风晴雪恭敬施礼道。
“风姑娘,这么见外我不适应的,你们能来我太高兴了,快进屋、进屋!”秦苏颇显局促,忙招呼道。
“就说嘛,不管是元宝还是三公子,不会忘了我们的。”白鹤冲风晴雪挤眉弄眼道。
大牛憨憨笑着,手里还提着一个硕大食盒。
“三公子,大过年的,吃得太素了吧,碗底都看不见油水,好在我们自己备了,大牛哥,摆盘!”白鹤看着秦苏、羽焉吃剩的碗底直摇头,边收碗撤筷边说道。
“什么三公子,太见外了,拿我当朋友就叫我秦苏。”秦苏假装不高兴道。
“好好好,秦苏!”白鹤心底终于一松,大大咧咧不过是怕生疏而已。
这边刚把酒肉摆得满满当当,又传来了敲门声。
羽焉不待秦苏反应,立马跑去开门。
“呀,你叫羽焉对不对,长得真好看,三公子在呢吧。”
“嗯。”
来人毫不客气径直向屋内走去,嘴中喊道:“三公子,你买的桃符怎么还买着假的了,画得那是个啥,真要有鬼一看,还以为这里是据点呢,呼啦都得来家里。呀,这么多人?”
“舒化,你不用呆在我大哥身边吗?”秦苏笑意盈盈,丝毫不在乎舒化对自己刻画水平的贬低,可羽焉却闻言面色冰冷。
“三公子,我也有假期不是,除夕,大公子嫌我碍眼,不是,体恤我辛苦,让我自由活动!”舒化解释道,然后目光一转,又指着那串压岁钱煞有其事道:“咦?那是个啥,新款腰带吗?还是红线,三公子本命年吗?铜板串的,啧啧,又俗气又阔气,真好,等我本命年我也串一个!”
羽焉愤怒得双眼欲喷火,心中已经把舒化记恨上了,未来很长的日子里,舒化都有个疑问,为什么羽焉老欺负自己呢?
“你背得什么?”秦苏知道舒化的嘴少个门栓,看向舒化背后的巨大包裹岔开话题道。
“爆竹!除夕夜就得热热闹闹的,够放一晚上了!”舒化兴奋道。
秦苏互相介绍后,招呼落座,可羽焉说什么也不坐就是站在秦苏身后死死瞪着舒化,秦苏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几人说说笑笑,很快便有些微醺,让秦苏没想到的是,白鹤和舒化还尤其投缘,二人几杯酒下肚已勾肩搭背畅聊了。
“白鹤兄弟,梁国那帮官员,什么东西,自以为天老大,自己老二,地老三,我跟你说,他们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就是墙上画大饼,中看不中吃,早晚让他们看看秦国的厉害,看看咱们兄弟的厉害,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仇必须报!秦国不分秦人、梁人,只分好人、坏人,你,弟媳妇,大牛兄弟,三公子,还有小羽焉,咱们都是一家人……”
舒化还在继续说着,风晴雪却是脸色通红,瞠目瞪了眼舒化,见舒化完全不理会,又将火气撒到白鹤身上,在白鹤腰间又是狠狠拧了半圈。
秦苏见状,看着白鹤、风晴雪问道:“你们,难不成真的……”
“嘿嘿嘿,嗯,等报完仇就办,秦苏你可得给包个大红包!”白鹤醉眼朦胧,却止不住开心道。
“恭喜,恭喜,必须喝一杯!”秦苏亦是替二人高兴,师徒变情侣,秦苏由心赞叹二人的勇气,也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
“大牛哥,我看你又壮实了一圈啊。”秦苏看大牛只是笑而不言,赶忙挑起话题。
“嗯,我快二品了。”大牛咧嘴笑道。
“恭喜大牛哥,估计你这身体力量、强度已经不输于一般三品武者了。”秦苏觉得大牛身体条件绝不弱于云柯。
“跟你比还是差远了,我得继续努力。”大牛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那是,大牛兄弟,三公子可是三品至强,不过你也不用跟他比,他有点变态的!”舒化是什么话题都能接,一点不耽误。
“嗯,武道不与他人比,只跟自己比!”大牛点头道。
“啧,这话说得有水平,大牛兄弟,走一个!”
噼里啪啦,院子中突然响起爆竹声,风晴雪见羽焉无聊,便拉着去院子中燃爆竹了,这爆竹炸响的声音像是集结号,让已然平静的夜色中再次接连响起爆竹声,汇聚如雷。
“走,咱们也去,我带得这些爆竹,响嘞!”舒化扯着白鹤就往院子里走去。
乌衣巷的尽头,秦王与季尚前后而立,稀稀落落的雪花灵巧的绕过二人落下。
“陛下,您弄来这么多爆竹以及安排那几个年轻人去,只是让秦苏热闹一下?”季尚不解问道。
“过年嘛,氛围要有的,没有条件就要创造条件,以前没有过热闹,以后也难再有,我不想他连放爆竹的经历都没有!这叫父亲的浪漫,你个光棍,想来是不懂的。”秦王撇了一眼季尚,鄙夷道。
季尚尴尬一笑,也只能心中腹诽,要不是顾及秦王面子,自己做得会比这更好,甚至自己都参与进去了,怎会在这受冷风吹。
“秦苏在这过,大公子一家人过,二郡主也没回来,可惜只能我陪着陛下了。”季尚到底没忍住,出声刺激道。
秦王却是理也没理。
舒化脚步踉跄,拿起爆竹分别塞入白鹤、大牛、秦苏手中,然后说道:“弟妹,小羽焉你们也停一下,听我说,这样干放没意思,我们玩个游戏,三公子,那腰带上的铜钱拆一个给我呗,需要当道具。”
羽焉再也忍不了了,就要过去踹这货两脚,被风晴雪赶紧拦下。
还是大牛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递给舒化,舒化接过后继续道:“游戏很简单,但先说好都得玩哈,谁不玩不行,放爆竹之前抛铜钱,抛到正面,那么爆竹响起的时候要大声说出你的心里话,说什么都行,若是抛到反面,那么爆竹响起的时候要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愿,只能说一句或一个哈,必须大声,声音不够大不作数!”
“好,这游戏好!”白鹤搭在舒化肩上,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会打扰别人休息啊。”大牛说道。
“屁,你听听这爆竹声,鬼都睡不着别说人了。”舒化反驳道。
“可是,会被别人听见的,多尴尬!”大牛继续道。
“又不让你自报姓名,谁知道你是谁啊,再说这是练胆,是武道修行!”舒化正色道。
“羽焉第一个,我第二个,大牛兄弟第三个,白鹤第四个,弟妹第五个,三公子第六个,按这个顺序来!”舒化不待再有人迟疑,擅自做主分好了顺序。
“为什么我第一个?”羽焉气鼓鼓问道。
“嘿,你最小啊!”舒化咧嘴乐道。
秦苏本不想玩,可又不想破坏气氛,便不再多说什么,羽焉见公子都没反驳,冷哼道:“第一个就第一个!”
“正面!说心里话!”舒化拍手笑道。
“舒化是个大傻子!”羽焉扯着脖子高声喊道,声音尖锐,穿透夜色,待喊完之后才点燃爆竹。
“咦?这游戏还能这么玩啊。”舒化一点都不生气,颇为兴奋道。
秦王、季尚本欲离去,却兀地听见一声高喝,二人皆是一愣,舒化那小子欺负羽焉了?正疑惑不解时,再次传出一声高喝:“羽焉还不如舒化呢!”
秦王一乐,这是在玩什么,饶有兴致静待后续。
“大牛兄弟,反面,说心愿!”舒化兼职主持,尤其热心。
“我要报仇!”大牛脸色通红,怒吼出声,喊完后眼眶已然湿润。
“该我了!”白鹤抢先捡起铜钱抛了上去。
反面!
“我也要报仇!啊啊啊…”
风晴雪,反面!
“我也要报仇!”
声音刚落,有声音紧接响起:“神经病啊,大半夜的嚎什么!”
风晴雪有些尴尬,却觉得心情痛快许多,而舒化、白鹤、大牛大笑不已,连羽焉都咯咯笑了起来。
秦苏有些无措,喊还是不喊,不喊吧,有点耍赖,喊吧,人家已经不愿意了。
秦王听得最后一声颇为恼怒,还等着听自己儿子的呢,哪来的这么不开眼的,厉喝道:“来人,挨家挨户发钱,让方圆十里的人闭嘴,还有再发点爆竹,今晚放通宵!”
秦王吩咐完后,依旧没有等到秦苏的声音,不由焦急,眼神瞥了季尚一眼。
季尚心道,你还真不是个玩意,这时候就让我上了啊,得,谁让他是秦王呢,还打不过他,季尚大口呼吸两次后,细着嗓子开口喊道:“继续啊,听着就提气,是大老爷们就再喊几声啊。”
秦王不由竖起大拇指,不得不说季尚做事确实靠谱。
院内几人眼巴巴看着秦苏,秦苏也在酝酿情绪,听得一声喝彩声不禁一笑。
铜钱上抛,落地,正面!
“母亲,我想你了!很想很想!”秦苏张嘴已然眼泪不止,怒吼如歌,如泣如诉。
几人皆是沉默不言,不敢再发一声,舒化更是直接酒醒了大半,这要是被绣衣侯知道自己除夕夜弄哭了三公子,会不会打死自己。
秦苏心情大畅,扭头看着僵立不动的几人,抬手擦去泪水,笑道:“怎么了,继续啊!”
羽焉飞快捡起铜钱抛了上去,反面!
秦王、季尚二人闻言面色一变,眼神皆有悲痛,二人周遭的积雪被无形之力一层层荡起,然后就听得声音再起,“愿舒化一天更比一天傻,傻无止境。”
院内爆发轰然大笑,将先前情绪一扫而空,舒化挠挠头,这游戏的走向很极端啊,不是这么玩的啊。
“嘿,反面!”
“愿羽焉刚才说得都是反话,舒化越来越聪明!”
秦王看着季尚说道:“你让绣衣侯再考虑下,这个货适不适合做绣衣,不行就别勉强。”
“以后天天能吃饱、吃好!”
“我喜欢风晴雪!”
“我喜欢白鹤!”
“愿天下太平!”
“大牛兄弟,你看看三公子人家这心愿,你看看你那是啥,就知道吃!”舒化调侃道。
众人大笑,纷纷高喊:“愿天下太平,以后天天能吃饱、吃好!”
秦王不再逗留,转身而去,老太监突然现身道:“陛下,宫里大联欢准备好了,就等陛下了。”
季尚看着二人远去,心道,咋?我个光棍站这,不邀请自己一下的吗?小心眼!
“陛下,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