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乱坟岗还有五里地的距离,早已不见人烟。
走近些才发现,乱坟岗可是不小,打眼看去,不下几百余坟包。
老姚站在乱坟岗边缘拄刀而立,直勾勾看着秦苏、丰道陵二人,秦苏被盯着不好意思,转头看向道士。
“前朝后靠,朝山只是个大些的土包,此处视线直通,又高低不平,不见明堂,且左右无护,枕山不面水,加之常年光线不足,表面虽然是黄土,深处应该还是岩层。啧,阴气很重啊!”丰道陵嘀嘀咕咕,秦苏却是不懂,他能看到的只是这些坟包全都光秃秃的,一颗草都没有。
“哎,道士,你看出来什么来了?”秦苏耐不住好奇,只好低声问道。
“这里真可能有‘鬼’!”
“然后呢?没了?”秦苏追问道。
“嗯呢。”
“用你说啊,全蒙塬百姓都这么觉得的,道士,你莫不是个骗子吧?”秦苏顾及自身面子,仍是尽量压低声音。
“嘘,秦公子可不要乱说。”丰道陵说着便向老姚走去。
“姚兄,这里埋的都是什么人?”丰道陵轻声问道。
“都是些横死之人或失踪之人的衣冠冢。”
“失踪?”秦苏离得远,没太听清,赶忙上前确认。
“是的,难免会有些猎户进山无归,这茫茫大山上哪去找,再者就是有年轻女子失踪,也是不知去哪找。”老姚故作轻松道。
“蒙塬乃至栎旸可有强盗出没?”丰道陵随意问道。
“不曾听说。”老姚摇头。
“那便奇怪了,没有强盗,这些女子为何会失踪?难不成有采花贼?”
“不可能,我们县绝不可能有此败类。”
“哦?那就更无法解释了。要么就是这些人隐藏极好,要么就是另有隐情。姚兄,你说呢?”
“此事与闹鬼之事无关!”老姚却不想就此事多聊下去。
“有关,总要知道这里的‘鬼’前世的事情。”丰道陵眼神精光突闪,直视老姚。
在秦苏看来,老姚无故后退了一步,似有些没站稳的趔趄。
蒙塬县稽山亭新安里,有个苍老佝偻的老人正拿着木枝在院里写写画画,再教自己的孙子写字。
“冬天,这六个字好好记住,外其身而身存。”
“爷爷,什么意思啊?”冬天也就十岁的样子,却是长得颇为健壮,看着就觉得有种朴实的可爱。
“意思是说,人往往把自己置之度外时反而能全身而退,好好活着。”老冬头一笔一划又再次描了一遍。
“老先生说得好。”却是秦苏、丰道陵二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外。
“秦苏拜见老先生。”
“小道丰道陵见过老先生。”
“老朽当不得,二位这是?”老冬头腿脚不太利索,颤颤巍巍向前紧走了两步,似乎想看得更清晰些。
“听闻县里闹鬼,想着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找您是想了解些情况。”秦苏再次躬身一拜,拜老人的年纪,也拜那六个字的教导。
老冬头是蒙塬县最厉害的仵作,县里但凡出了命案,都要请老人家过去看看,虽是贱役,可哪怕老冬头只是坐那不说话,在场的仵作、官差都觉得安心。
这份尊敬,出于专业,这份专业来自于沉浸六十年的积淀,慎之又慎,不生一毫慢易心。
“好说,好说,冬天,快去搬座,倒水。”
“好的,爷爷。”冬天小心将木枝轻轻放在地上,确保不会破坏字迹,自己也是脚步轻轻绕了过去。
秦苏突然理解了季叔曾告诉自己的话,“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今天,看见冬头他才有些懂了。
“老先生,听闻因闹鬼一事致送命者有五,老先生俱都到场查验,不知可有什么发现?”丰道陵问道。
“确实如此,这五人死状相似,均是面目狰狞,像是疼痛难忍或害怕,身体其它处无丝毫外伤,解剖来除了心脏可见血斑,其他也并无异常,确实很是诡异。”老冬头双眼微眯,陷入回忆状。
“老先生,血斑可是中毒?”秦苏紧接问道。
“不是,中毒的话面部即可看出差异,会有变色,这种血斑像是心脏血液急速大量涌入造成的,这种情况一般是因极度惊恐或情绪剧烈波动导致。”
“二位可是怀疑人为?”老先生看秦苏模样,不由笑问。
“是有怀疑,可听您这么一讲,有些,有些打消了。”秦苏说着,声音不免有些低沉。
“哈哈,公子也不要只听别人怎么说,老朽哪怕亲眼所见,心中仍有怀疑。对错、是非不是看得见的,更不是说出来的。”
“老先生,还有一事想向您求教解惑,听县衙老姚讲,乱坟岗安葬了不少年轻女子的衣冠冢,听闻老先生的女儿当年也……也是葬在那,小道不知您可否述说一二,如若冒失,还请老先生勿怪,就当小道没说。”丰道陵见秦苏闷闷不乐,不知在想什么,只好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二人来寻老姚头,一是因为作为县内仵作的行头,想必知道的更为详细,可以直接听到结论;其二是因为从老姚那得知,老姚头的女儿当年失踪后也埋在了这里。其三也是老姚告知,痴痴傻傻的人中竟有不少都曾有女儿失踪。
“咳咳,没什么不能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老头子快七十了,已经见惯了生死,该伤的心早伤过了,现在这心硬着呢,这事可难伤咯。姚有兵那小子说得是,我那女儿三十年前便失踪了,此后再无踪迹。”老冬头打发冬头更远些去玩后,才开口说道。
“老先生,老姚说非强盗所为,乃是莫名其妙失踪,可是如此?”丰道陵继续问道。
“莫名奇妙?这世上哪有莫名奇妙的事,无非不想查或查不到罢了,二位可知这些失踪女子有何共性?又可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踪的?失踪女子人数?”老冬头嘴上说着不在意,却明显难掩愤怒,声音不由高了几分。
“确实不知,还请老先生解惑!”哪怕秦苏还在走神都听得出来这里另有隐情。
“从我懂事起这女子失踪就已经有了,这可就有七十年了,再往前我也不是很知道了。但就这么多年来看,失踪女子粗粗算来也多达数百人了,且全部为年轻貌美女子。”
“什么?”秦苏有着难以接受的讶异。
“呵,莫名奇妙?现在你们还觉得莫名奇妙吗?”老姚头冷冷一笑。
“老先生,这事就没人管吗?”秦苏情绪激动问道。
“管?怎么管,人找不到,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谁做的。”老冬头嘴上说的平缓,眼中却泛出了泪光。
“怎么会查不到呢,怎么会呢……”秦苏以手扶额,喃喃自语。
“你们,你们可以调查下天命教!”老冬头语气半是犹豫。
“天命教?”
“是,好像,痴痴傻傻的人全都是这个教里的人!”
“谢谢老先生了,对了,老先生,您还扎假人呢。”起身后的丰道陵躬身致谢,却又看向院落一旁零散摆放着几个破败的纸人。
“原来靠这手艺补贴家用,现在眼睛不行咯,扎不了了。”
走出老冬头家时,冬天已经可以自己写出那六个字了,虽弯弯曲曲仍看得出力道惊人。
秦苏猛地拉着丰道陵向城里跑去,身体依旧虚弱,却第一次不觉得累。等再次回来时,天色已经渐黑,秦苏将手中一个小包裹轻轻放在了冬天院子里。
包裹里是纸墨笔砚,是秦苏的祝愿,也是冬天的渴盼。
“秦公子,有个事,需要你今晚去干。”丰道陵悠悠开口。
“什么事?”
“掘坟!”
“什么?”秦苏大惊。
“是啊,有没有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捉鬼也是一样,有没有鬼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秦苏有些纠结,这事有些不道德,可是道士说得也有道理。
“好吧,我们几时去?”
“随你,是你自己去。”
“凭什么?”秦苏不由提高嗓门,心道这道士有些不干人事儿了。
“凭小道是出家人,凭是你硬要跟着来的,凭你爱去不去,不去就可以回你的驿站了。”丰道陵不理会秦苏怒目而视,悠然朝客栈方向走去。
秦苏无奈,也许这道士白天拒绝县衙安排住处时,便已经想好了这一出。
“好,我这就去。”秦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为什么敢去,出于冲动?出于正义?出于好奇?没有答案!
“别忙,你这样去用手挖啊,趁铁匠铺没关门,去买点铁锹之类。记得,新坟、老坟都要挖,尽可能多挖些。”
“你确定不怕?想想那些变得痴傻的人,甚至死了的人。“临别前,丰道陵再次讨厌的暗示。
“怕!但我娘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所以我不信鬼伤人!”
“去吧。”
晚上的乱坟岗,着实安静可怖,秦苏感到自己的心跳声若大鼓,震耳欲聋。
在蜡烛微光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和梦中看见的混沌极为相像,静止、恢弘、威压,却多了阴冷。
独自挖坟的秦苏在烛光的作用下,显现出无比庞大的躯影,投射在地上、山上,然后隐没在更远的黑暗中,带着无声的咆哮,似在破开身前任何的阻挡。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八个!
当刨开第一个时,棺椁中赫然出现一具白骨,骨骼纤细,骨薄且短,骨盆宽大,按照丰道陵告诉自己的辨别之法,这明显是个女子。
第二个同样,第三个同样,第四个空棺,第五个同样,第六个空棺,七、八同样也都是女子。
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这里大都是衣冠冢吗,为什么这么多具尸体,巧合?绝无可能。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就在秦苏努力掘坟、查探、恢复时,却不知自己头顶顶轮处阴气浓郁,丝丝缕缕渗透而入。秦苏只觉自己越发寒冷,由头至脚开始僵住,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怎么老有人盯着这小子,无量寿福,事出有因,莫怪小道手重了些。秦苏啊秦苏,哎,福祸相依,小道也不知是在救你还是在害你,一切自有定数吧,不过被你这么一吸,这地方倒是清明了不少……”却是丰道陵从黑暗中缓缓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