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紧,阴云密布,苍天如海。天空的倒影复刻在冰面之上,灰蒙蒙一片,在目光尽头天地衔接处重叠到了一起。在这种环境中久了,极易使人产生某种错觉,好像整个空间是两个相同平面形成的夹角,随着时间推移,视觉感知愈发模糊,已经分不清天和地了,只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处在不辨东西南北的混沌中。
“师傅,我分不清方向了!”风池说道。
这小舟虽然是由风池以人力驱动,毕竟是法器,加上他力气大,冰面上滑行本就阻力小,小舟前进的速度极快,仅仅两个时辰过去,泽南就已经远远抛在了脑后。
“只管撑船,哪这么多废话。”高州坐在船首,似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思索什么,对风池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你是我师傅,怎么教徒弟的?”风池不忿道。
“乡巴佬,别来烦道爷。”高州说着,忽然霍地站起,对着晶莹冰盖下幽深的大泽底部窥视,其混乱的记忆似乎有那么一丝恢复,兀自念叨,“奶奶的,道爷好像很多年前就动身返回中土了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想不起来了……有古怪啊……”
风池白了这个疯癫师傅一眼,彻底无语了。从泽南出发开始,高州就一直神神道道的,吟哦不断,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趣之中,风池展目四顾,但见东北角上一座孤零零的岛屿矗立在巍峨天宇之中,悬冰参差,冰柱如瀑,整座岛屿竟然全部被冰雪覆盖,焕发出琉璃之色,一应的绿植等等皆被封锁在冰层之中,瑰丽中带着一股苍凉肃杀之意。远远看着这座岛屿,有一种强烈的震撼直冲人心,触动风池心中的弦。他一点骨篙,小舟如叶,飞快的向此岛而去。
“方向偏了……”高州说道。
“师傅,我要去看看梦真。”
“想起她来了?”
“没有。”
“那有什么好看的?一介凡人,长得好看有屁用,她配不上你。”
“我老姐跟我说,做人不可无情无义,她待我赤诚,我也应该以赤诚待之。”风池说道。
这一次,高州破例没有反驳这个徒弟的说词,眯着眼睛看着这座如同水晶宫一般的岛屿,捻着胡须点点头,道:“也罢,给你半个时辰,你去见她吧。”
“不用这么久,我只看看她的坟就走了。”风池将小舟驾到了岛屿斜坡处,独自跳到冰面上,他穿的是一双厚野牛皮为底缝制的靴子,冰面虽滑,他倒也能站稳,拿住桩,开始向着岛屿斜面向上攀登。
岛屿地处大泽之中,四面环水,在整个冬季劲风吹拂之下,就如刻刀一般,将整个上岛斜面磨得比镜面还光滑,风池堪堪走了十余步,遇到一个稍陡些的位置,忽然脚下不稳,四脚朝天的摔了下来,背上的柳条筐子就像个乌龟壳,顶着他又滑出去丈许远,只是里面的干肉皆被冻住了,没有散落开来。这般大动静将他胸前袋子里打瞌睡的红毛小犬也惊动了,探出脑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哈哈,好大一只乌龟!”高州讥讽,依然端坐船头,没有协助之意。
风池算是明白高州的用心了,想必他早料到有此一幕,故意看他出洋相。
半个时辰,未必自己半个时辰还上不了这个岛不成?
风池怒了,将一应杂物扔到船上,捋起袖子,大喝一声,向着岛上冲去,这一次他用上了神行诀,上升速度极快,很快就攀到了十来丈高处,这一股真气也就散了,顿时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狼狈不堪的溜了下来,这速度竟然比他上去时还快。
“嘻嘻……”高州为老不尊的嬉笑起来,满脸得意之色。
“师傅……教教我啊,怎么上去啊?”风池不是死心眼,涎着脸问。
“快一刻了……”高州摇头晃脑的计时,头望着天,佯做未闻。
“你真当我上不去?那我就上给你看看!”风池嘿嘿一笑,再度展开神行诀,向上冲去,临近换气的刹那,他抽出柴刀法器一把插在了冰层中,稳稳的定住了,就在他想依法炮制往更高处攀登时,手中一空,法器居然被高州凭空摄了去,他一把抓住柴刀劈开的冰缝才没有滑落。
“你奶奶的,臭师傅!”风池破口大骂。
“小麻皮,对师傅要尊重,没念过书的乡巴佬,再敢骂道爷,在你脸上画满乌龟!”高州似怒非怒的说完,整个人都嘚瑟起来,盘膝坐着的腿不停颤动,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可恨模样,“不借外力,半个时辰之内你能上去就上去,要么趁早跟道爷爬回来撑船!”
风池对高州有种咬牙切齿的恨,如果能打过对方,他是毫不介意在这个师傅脸上也画满乌龟的。但无论这种小念头如何在心中酝酿,终究于事无补,他手一松,主动滑落到了冰泽之上,仰头望着埋葬梦真的山岗,脑海中那个墓碑上的倩影似乎活过来了一般,正温存的对自己笑,温暖如春,让他心田之中亦有种软绵绵的依靠之意。
“我一定能上来。”风池少年人心性,争强好胜是本能反应,但他知道仅凭蛮力是无法达成愿想的。
他忽然凝神定气,闭上眼睛,就在冰泽上盘膝坐下,脑海中反复思量自己所学的几种功法。这一年多来,他所修习者无外乎天罡纯阳功、神行诀和那段真气内循经文,而丹田处真气的产生,就源自在运转天罡纯阳功的同时依靠真气内循的那一丝明悟滋补,丹田处真气虽少,若能使消耗与产生趋于平衡呢?
想到这里,风池一立而起,在冰泽之上跑动起来。他奔跑的速度不紧不慢,比靠纯体力要快,但又不如之前全力施展神行诀那般迅速,渐渐进入佳境,维持在一个平稳的速度之内,然后他方向一变,向岛屿斜面跑去,双足就像钉在了冰层上一般,力不堕,势不减,越攀越高,很快就消失无影。
“咦?”高州眯着的双目中突发精芒,很是诧异的看着风池消失之处。以期化形境顶阶修士的身份,要做到真气消耗与产生趋于平衡当然容易,但这是在他法力深厚的基础之上,以风池刚入门的天选境下阶而言,丹田就那一小束法力,可以说稍稍掌控失误就消耗殆尽了,越是少越难操控,操控真气的精妙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可他在短暂的适应之后偏偏做到了。
风池可不知晓自家师傅对自己的刮目相看之意,一鼓作气来到了翎羽部埋葬先民的山岗上。因积雪太厚,此处林立的坟墓全部被掩盖了,一眼望去茫茫然一片,他凭着记忆在层层冰雪之中翻找,找到了一块木制坟碑的一角,将积雪扫荡了一部分后,这才露出了木制坟碑上自己亲手描绘的梦真画像。一年多时间过去,日晒雨淋,画像早已模糊不清,浅淡得只剩下一个依稀的轮廓,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发现。
“这么快就看不清了?”风池诧异自语。这一瞬间,他对于时间,对于时间的消磨,有了一点点感触。梦真的画像在他心里却是清晰的,他以刚领悟的真气操控之法在右手食指上汇聚一丝真气,在木制坟碑上飞快划动,木屑飞散中,一副镶入木碑半厘的崭新凹雕很快呈现。
“嘿嘿……”风池看着经过自己的手重新焕然一新的画像,咧着嘴笑了。
看着这幅惟妙惟肖的图画,风池挠了挠头皮,感觉就这么离开似乎不符合人之常情,就算是和四女在一起近两年,之前分别时她们还哭得稀里哗啦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呢。何况这个记不起来的阿妹在姐姐口述中是跟自己极其亲密的,甚至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她年轻时的样子,错过了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说点什么呢?”风池觉得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在坟前来回踱得几步,想了想,道:“泽南容不下我,我就要跟师傅去中土了,等我学了大神通,一定回来看你……还有,我一定让你的部族喜庆……不对,是风风光光的重返泽南!”
说完,他用力舞了舞拳头,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朝山下走去,像个氏族的正常青壮一般,他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有了责任,他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