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坟,矗立在翎羽部的祖地,和泽南的所有部落一样,这片埋葬先民的山岗面对西向的部落族人聚居地,寓意先民们的英魂依然庇佑着后人。
但是这座新坟的朝向特殊,坟头向北。
逝者下葬未久,周围仍聚集了还未完全散去的翎羽部族人,不远处腿脚不便的干瘦老人一边抹泪,一边拉着孩童的手远远向这边眺望,另有两名汉子在修整坟头周边的水沟,并将一块崭新的木质墓碑立在坟前,墓碑无字,只有一副画贴在上面,画的是位妙龄女子,眉间有痣,顾盼有神,正是风池那晚所画。埋葬逝者也是有讲究的,通常选在巳时左右,到午时族人们吃上一块荷叶包肉,整个过程便结束了。只不知因何事耽搁了,整个下葬过程显得较为匆忙,已然接近午时,整个葬礼还未完全结束。
“主母,不能再等了。”主事的嬷嬷向梦回请示。
梦回看了眼地上的简易日晷,点了点头。
火石的摩擦声响起,几堆艾草被点燃了,散发出独特草药香的同时,滚滚白烟升腾而起,艾草的烟灰与袅袅烟云混合在一处,弥散开去,在坟头落下了一层如雪般的草木灰,迷蒙了整个山头,也模糊了人们的眼睛。有人唱起了挽歌,一群戴着面具的氏族汉子排成一排,戴着五彩斑斓的鬼怪面具,头顶插着艳丽的禽鸟羽毛,在鱼皮鼓的敲击声中,围着新坟跳起了傩舞,当鼓声止傩舞停时,便意味着整个葬礼结束。
风铃眼睛红肿,站在背风处,看着数丈外的喧闹。在她的衣袖之中,一个暗红色的小犬脑袋冒了出来,它就趴在袖口,眼巴巴的看着新坟处,喉咙里呜呜有声,似哭泣,如缅怀。
“姐,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蓦然,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声响起,风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风风火火的,一下就蹿到了风铃身边。
风铃既辛酸又急切的问:“你这两天去哪了,怎么一直不回来?”
“两天?我只睡了一觉就回了,有两天?”风池吃了一惊,但无暇细想,双目紧盯不远处的热闹,迈开脚步跑了过去。他也没有发现,就在风铃衣袖里,那红色的小脑袋一看见他,立刻瞪大眼睛,如久别重逢时的震惊,随着风池理都不理它的走了,这小家伙顿时气炸了,对着风池背影狂吠起来。
风池对小犬那细如纹呐的叫声压根就没听见,乐呵呵的跑到跳傩舞的队伍前观看,因是葬礼末尾了,傩舞的形式很简单,双手扬起又放下,意为恭送逝者。风池对这闹哄哄的样子很感兴趣,竟也有样学样的跳将起来,随着众人的姿势围着新坟转圈。翎羽部绝大多数族人只知道风池是随着风铃一起来的,其究竟是何方神圣,与真嬷嬷有何关系,则是一概不知,故而他的出现并未在人群中引起波澜。但他的身影落在梦回和梦醒等少数翎羽部核心人物眼中,则完全不同了,虽不言语,但心中感慨之余,不免让泪水溢满了眼眶。
风池跳了两圈,亦发现不对劲,脱离人群走到了新坟前,看着那副自己亲手作的画像陷入沉思。
鼓止,舞尽,族人们陆续散离了此地。
梦回等人在风铃的示意下,也叹息着随后离开了。山下蒸汽缭绕,聚居的族人们正从陶镬中取出煮熟的肉块进行分割,每割取一块,便用荷叶包裹了,交于排队的氏族人分食,萦绕了翎羽部两日光景的悲伤也将在族人们的大快朵颐中消散。
“她是谁,我的画怎么在这里?”风池知晓姐姐就在身后,自看见这幅画,他情绪莫名低落。
“她是梦真,你的阿妹,十八年前你曾和她相约,一起到这岛上过一辈子。”
“啊……我怎么不记得?”风池讶然。
“她临走前跟我说,你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风铃缓缓说道,她内心亦疑惑,是否将死之人能沟通冥冥天地,梦真弥留之际说的话分外笃定,就像能预知未来一般,还留下了坟向北的遗言,说她要看着风池走出泽南,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果某一天他想家了,她也能第一个看见他回来。
“姐姐你骗我的吧?”风池嘻嘻笑道。
风琳垂泪摇头,道:“不,十八年前,你和梦真启程的那天,织衣部来了一个大敌,娘亲和小叔战死,你返回来不顾一切的和敌人战斗,和敌人同归于尽,变成了一颗蛋,被高先生带走了,十八年后你死而复生,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真的啊?难怪师傅叫我傻蛋……”风池恍然,“那我有娃娃么?”
“没有……”风铃摇头,在梦真墓前对风池说了很多。梦真当日与风池生死一别,就未再找阿哥婚配,她说自己曾与苍鹰比翼,又岂会与山雀为伍,心里再也容纳不下别人了。不过,也因为梦真和织衣部建立起了联系,泽南先进的耕种技术及食盐等重要物资通过此渠道到达了翎羽部。翎羽部族人也不再心心念念的要返回泽南了,虽岛屿上自然条件恶劣,但族人得到了保全,没有动则灭族的大祸发生。梦真近年来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这次风铃带风池来翎羽部,就是想让他见梦真最后一面的,可梦真不愿让风池看见自己白发苍苍满脸病容的样子,希望他心里仍然保留着当年二人心神交汇时她年轻、健康、活泼的一面,就像他亲手画下的画中人的模样。
青春很短,短到来不及挽留,发已白,人已逝。
即便风铃说得这般绘声绘色,风池却想不起自己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不存在这段记忆当然不会伤心,可毫无疑问的,这个亲手画下的人终究走进了他心里。
“如果我记起来了,我会回来看她。”风池如是说。
“她若泉下有知,听到你这句话,也会很欣慰的。”风铃带着风池朝山岗下走去,渐行渐远,走到拐角处,眼看着横生的灌木就要遮挡住坟墓方向,风池忽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是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