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湖水无尽,浩荡如海。
作为泽南大地最重要的生活物资来源地,云梦泽中种类繁多的水产及泽畔野蛮生长的野菜为傍水而生的氏族人提供了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养料。苇荡里的芦笋,泥湾内的莲藕与莲蓬,蔓生的水芹、荠菜等等,和鱼类一样,都在氏族人的采集范畴。只要天气晴好,织衣部就会安排青壮、妇孺等带着孩童们前来,按照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获取食物。不过今日例外,大泽渡口仅停泊了一艘乌蓬小船,舱内放着两个箩筐,用荷叶覆盖了,也不知其内所盛何物,船尾操桨者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壮年人。风铃领着东张西望的风池出了林间步道,径直朝小船方向走去。
“梦醒拜见主母大人。”壮年人一见风铃,即躬身拜见。
此人居然不是泽南姓氏。
“今后就是你负责联络吗?”风铃问道。
“是的,舅舅年纪大了,族内不放心他长期涉水。”壮年人恭恭敬敬回答,“若真嬷嬷知晓您亲自前来,必定惊喜万分。”
“她……身体还好吗?”风铃说此话时,特意看了身侧的风池一样,见他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
“不瞒主母,真嬷嬷近来身体大不如前,怕是……”
“嗯,走吧。”风铃没让这位叫梦醒的汉子把话说完,首先上了小船。风池紧随其后,大概是第一次坐船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站不稳,便脚下用了些力气,只闻一声响,整艘船一颤,那也算厚实的上层船板居然被他生生踩出了两个窟窿,双腿也陷入进去,好在船底未踩穿,否则就得换船出行了。
“我不是故意的。”风池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急忙向风铃解释。
“无妨,坐下吧,可不能再使力了。”风铃虽有些吃惊,但并不意外,他这位弟弟本就异于常人。
那名叫梦醒的壮年人则睁大眼睛,骇然看着风池,寻思对方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想居然是位深藏不露的力士,以致风铃叫了两声开船,他才回过神来。
双桨入水,荡起一长串涟漪,乌篷船向着云梦大泽进发。
高天艳阳悬,红霞伴鹭飞。泛舟于云梦泽之上,水天入目来,加上习习和风,陡然使人心生寥廓之感。
初始时,风铃端坐乌篷内,风池满是好奇的坐在船头,还算正常。过得一会,他开始不安起来,摇头晃脑的,好像屁股下面长了个锥子,怎么也坐不住,然后吵着要划船玩。于是在梦醒手把手的教授下,他倒是学得很快,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般大力气,那船就如凫水的江豚,箭一般在水面上窜。照他这个速度划下去,只要船不散架,本来一日的水路大抵上半日即可到达了。好景不长,一个时辰后,他也不划船了,围着风铃打转转,一会勾着她脖子,一会抱着她双腿,言行举止跟三岁小孩一般,就是闲不住。风铃无奈,苦口婆心的劝,一会让他在船内睡一觉,一会又说要教他写字,可风池似乎对活动范围太小的船舱很不满意,居然也没在神树岛时那般听话了。
这一幕让梦醒瞅在眼中,感觉不可思议,寻思这风池莫非为近亲婚配者所诞,所以脑子不太灵光。这么一想,他不免为风池大为可惜,以其之前显露出的那股子力气,若要是个正常人,不论到那儿都将是了不得的存在。同时,他亦未免疑惑,自己在织衣部驻扎数月有余了,包括牧畜、冶石、黍耕三部,可从未听闻有这么一号人物如此深得老主母喜欢的,即便远行也带在身边。
“风池!坐好!”风铃实在是拗不过风池的折腾,蓦然喝道。
风池听在耳中,摆出一副吃瘪的样子,瞪着姐姐,果然消停了。
不过这一声喝,落在梦醒耳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一惊之下他差点从船上摔了下去。
“主……主母,您刚才……”梦醒不确定的问。
风铃叹了口气,说道:“此事你知道便了,不可外传。”
“是,是,主母但可放心!”梦醒虽尙年少,可作为翎羽部常驻织衣部的联络人,自然是部族的核心人物,对一些隐秘之事悉数掌握。他见风池依然缠着风铃不休,便从乌篷顶上取了把鱼叉来,他对着湖面注视一阵,猛将鱼叉投了出去,再一扯鱼叉尾部系着的麻绳,一尾活鱼便在鱼叉之上扑腾。
“咦,好玩,我来!”
风池果然来了兴趣,一把抢过鱼叉,立在船头忙活起来。
梦醒目光复杂的看了风池背影一眼,双臂卯足了力气挥动双浆,如果说之前他挥桨时有所保留,这一刻是不顾一切了,就算这两条手臂就此废了,也要尽快把他们送到目的地。
风池对于渔耕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仅开始时落空了三鱼叉,而后叉无虚发,每投射出一次,必能带上船一尾鲜鱼。半个时辰过去,船舱内已大大小小的扔了近十条青草鱼。
“姐,你看,我厉害吧……”风池喜笑颜开的冲风铃说到,话未落音,仰头朝天空看去。
一个巨大的阴影正投射在乌篷船上,将整个船体都遮盖了。
“老头!你来了!”风池仰着脖子冲头顶喊。
来者并非别人,正是顶着一头乱草般头发的高州,他此刻正安逸地坐在自己的飞虎坐骑上,捏着胡须,惬意万分。他当然早就发现了乌篷船内诸人,只是碍于高阶修士颜面,刻意不先打招呼,而是让对方招呼他。果然,风池这一喊,他便忙不迭从虎背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立在船头。
“傻蛋,不错不错,这才多久不见,学会尊老了。”高州从相貌上看,不过三十多岁,并不显老迈,不过仍笑容满面夸奖起风池来,对于风铃的请安则直接无视,只顾拍着风池肩膀道:“孺子可教也!”
“孺子是啥?”风池问。
“这个……咳……来来,道爷教你捕鱼,你这太费劲了。”高州老脸一红,岔开话题。
“不学,你教我变飞猫啊。”
“什么飞猫?”
“你骑的飞猫,就那个!”风池指着空中盘旋的飞虎。
“这是老虎,不是猫。”高州连胡子都气得立了起来。
“是猫,赢妹妹画图的时候就是这么教我的,对吧,姐姐。”风池回头冲风铃道。
风铃一窒,她明明让四女称风池为舅舅,何时这辈分也乱套了,再一想,可能是那四个丫头见风池年轻,私底下鼓捣出来的。风铃正要作答,哪知高州居然说了句“你说猫就是猫吧”,竟自行解开了这无畏的纠缠。风铃见此一幕,心中愈加疑惑,按理象高州这样陆地神仙一般的人物,想必是眼高于顶的,可他有意无意在迁就风池,而从其一应的举动来看,应该是她们姐弟二人一离开翎羽部,他就骑着飞虎跟来了,大概是一个人在空中飞行无聊,这才现身的。
难不成他一直在保护自己这个傻弟弟,这怎么可能?风铃心想,若是母亲在世就好了,或许能解答她的疑惑,而她若想自行从高州身上问出个所以然来,依照对方对她爱搭理不搭理的态度,是不可能了。
“傻蛋,你看,鱼是这么抓的……”高州说完,手一伸,一道金黄色的手掌虚影直冲水面十余丈外,再一收,一只大鳖被他抓在了手中。
“不学,我要学骑飞猫。”风池不屑一顾。
“哪有那么快,道爷至今修习了三百多年,才达此境界,已经是天才了,晓得不?”高州气不打一处来。
“高先生,我家弟弟不可学习神通。”风铃见状,急忙阻止。
“啥不能学?道爷这门功法名为天罡纯阳功,当年拜入唤灵宗时,尊者大人见道爷单一土属性,大为欢喜,以顶阶功法相授……”高州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会念叨“师傅”一会念叨“师兄”,兀自拍着手掌大笑起来。
“阳……什么功……能骑飞猫不?”风池跟骑猫耗上了。
“当然!功力到了就能骑……”高州说着,将风池卷起,轻飘飘的坐在了宽厚的飞虎背上。风铃紧跟着钻出乌篷之外时,只见二人悬于高空,眼看就要去得远了,急忙唤道:“洗衣仔,你要跟我去翎羽部的……”
“我会回……”空中风疾,风池的话语没说完就给呛住了。高州可不管那么多,驱动飞虎,只几个闪动,就在天边不见了影。
风池被高州提前从蛋壳中拽出来,使得他的心智尚未培育完全就中断了,有着成年人的体魄,却只有三四岁孩童的思维,不知何为哀何为愁,心之所欲,达成了便以为是快乐。于是,当那个哭泣的倩影堵住他眼睛时,他的紧张和慌乱也只是一时的,过了,便忘了。可是,又有多少人是如此,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柔软的手会放开,久候的心不会再等,错过了,背过身,便是永恒。
风铃望着天边一片空白处,惟余一声叹息,她只能希望那个等候了十八年的人,可以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