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举荐海瑞?”
魏府花厅里,劳堪说出他的想法,惊得魏广德目瞪口呆。
海瑞是什么人,可以说魏广德就没想过会有官员会提到这个名字,建议起用他。
要知道,当初海瑞辞官时,虽然百官都做出不舍的样子,不断挽留,但实际上心里都是欢喜的紧。
而当时海瑞辞官,不仅是因为他仕途上遭遇挫折,更是深知已被当权者不喜。
不管是高拱还是张居正,都不喜欢他,只会不断排挤他,边缘化他。
这样的环境下,如果继续留在官场上,不仅会给自己留下贪恋权势的污点,更是让他自己觉得难受。
海瑞做官非是为自己,为家族争得什么利益,而是只想为国为民做事,贡献一生所学。
他对大明官场现状极为厌恶,地方官员通过苛捐杂税大肆摊派获取利益,而京官则大收地方官员孝敬,为其提供庇护。
只可惜,他找不到几个志同道合之人,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的海瑞,早已经回到老家务农。
是的,海瑞现在就是个泥腿子,整日在田间地头忙碌。
他没有以致仕官员身份谋取投献田地,否则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每年就会有无数佃租飞到他手里,足够他逍遥快活。
从这点上讲,他可谓这个时代大明官场真正的清流,道德楷模。
只可惜,即便是张居正也不能接受他。
实际上,几乎所有官员,那怕内心稍微还有廉耻的官员都只信奉“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他们可以管住自己的手,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捞银子赚钱。
内阁里,张居正贪恋权势,结党营私,连其学生都为之不耻。
次辅魏广德更是搜刮民财,大肆经商谋取私利,置国家大义与不顾。
而阁臣张四维,本就是商贩之家,更是对钱财热衷,同样也是广招羽翼以壮声势。
这些,其实不算秘密。
张居正都能知道民间讲学对他的抨击,魏广德等人自然也一样,照样安排人关注民间舆情,特别是对一些有影响力名人对他们的评价。
别看海瑞在官场不行,但民间对他是推崇备至,特别是江南,他曾经出仕过的地方,简直就是海瑞的基本盘。
海瑞对内阁的评价,就是他致仕回乡路上走亲访友和回乡后所说,魏广德也是找人探听个明白的。
想来,张居正对此也应该是心知肚明才对。
所以,实际上这几年不是没有那几个地方出仕官员提出让海瑞复起,不过朝廷这关是绝对过不了的。
魏广德就知道,张居正是绝对不会让海瑞复出的。
只是魏广德没想到,劳堪居然会对他说出让海瑞出山的话来。
“善贷,你所推行换帖银,知道地方上会如何运作吗?”
劳堪开口问道,“地方上会将其转嫁到百姓头上,名义上是商人给银子交税,但实际上这些税银都会摊入商品成本中,与其说是对商人征税,不如说是对百姓征税。”
对此,魏广德微微点头,悠悠说道:“税,不管怎么征收,最后其实都是天下人承担。”
“是啊,都是天下人承担,若按照你所想,税朝廷收上来用到地方社学上,对老百姓来说其实还算幸事,毕竟他们可以送子弟入学,识文断字。
虽然与考科举无用,但凭借识字,还是很容易在城镇里找到一份工做的。
但现在一些地方上已经有人在打这笔银子的主意,一是征税中牙行和商人勾接压低货物价格,所得利益二一添作五私分,二就是想方设法虚报谎报社学经费,谋取私利。”
劳堪说道。
“这可是你都察院的差事儿,巡按御史是做什么的?”
魏广德看着劳堪,有些好笑的问道。
“北方这边我还可以看着,可南边呢?”
劳堪严肃问道。
这就是大明南北两京设立产生的权利分配问题了,京城你六部权利最大,但是也因为忌惮擅权而把南方省份的管理权移交给了南京方面。
南京那边,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天高皇帝远,龌龊事没少做。
“南京都察院失控了?”
魏广德皱眉问道。
“以前六科监督朝廷和都察院,都察院监督百官,现今六科权利被首辅所慑,而都察院中人大多又慑于六科,不得不趋炎附势。”
劳堪低声说道。
“嘶.....你是说都察院现在害怕首辅?”
魏广德急忙问道。
六科怕张居正,魏广德是知道的,毕竟六科监督之权就在张居正手中,而这本来是皇帝的权利。
不过在小皇帝自己年龄尚小,自然不能行此权利。
不过因此,就让都察院都忌惮首辅,这可不就意味着首辅已经失去了原本架构里的掣肘。
之前,魏广德也不是没有察觉到都察院有些不对,不过他当时以为只是那些人都是张居正或者张四维的人,所以他才急急忙忙把劳堪,还有其他一些老乡往都察院里送。
现在听到劳堪的话,他才猛然惊觉,事儿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没人会没有忌惮,就好比都察院的御史,虽然外面叫他们疯狗,可以老朱的本事,自然也是设计了监督他们的机构的,那就是六科。
皇帝手里不仅有锦衣卫这柄刀子,还有六科及受到六科影响的都察院这群疯狗。
对功勋彪炳、位高权重之人,低品级官员不敢说什么,那就上锦衣卫。
可要是普通文官,甚至权利大些的文官,还是科道言官好用。
先搞臭他们的名声,之后还不是手拿把掐。
“首辅的事儿,先不说。”
魏广德摇摇头,小声说了句,然后才认真说道:“你举荐海瑞,是打算让他做什么官职?”
魏广德是知道,别看张居正好似春秋鼎盛,可大明一摊子事儿,早晚也得把他累趴下。
主要还是他要做的事儿,其中许多有些犯文官忌讳,所以张居正的盟友不多,很多事情只能他亲力亲为。
既然劳堪说道海瑞,魏广德就想知道劳堪给他设计什么官职,做哪方面的事儿。
“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把南边的监督大权先担起来。”
劳堪说道,“这次去浙江,我在南直隶和浙江两地滞留时间不短,感觉那里情况有些失控。
朝廷发布的政令,在地方上总是想方设法.....名义上执行,但实际上多少都有走样。”
劳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确实存在问题。
巡按御史虽然是朝廷派到地方上监察百官的,但南京都察院的御史,自然长期呆在南京,和这些地方的官员走动也频繁,或多或少都和地方上有了利益牵扯,监察职权大打折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魏广德低语一句。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对他们有利就支持执行,若是有些不好,则想方设法规避。”
劳堪马上说道。
“人之常情。”
不过,魏广德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好似很理解的说道。
劳堪闻言一下子就盯着魏广德,满脸不解。
魏广德迎着劳堪目光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身在都察院,自然是以监察百官为己任。
而我在内阁,考虑的是朝廷的政令下达以后地方上是否执行。
如你所说,有些政令下达后,地方上执行走样,这其实一早我们就想到了。
但主要看我们下达政令的目的,如果想要达成的目的没有变,即便其中有些变化,我们也不会管。”
“只讲效果,不讲过程。”
劳堪低声说道。
魏广德微微点头,劳堪这话没错,他们所处官职不同,所要求地方做到的就完全不同。
“唉.....你想让海瑞出仕,执掌南京都察院,怕是难度很大。”
魏广德摇头叹气道。
他虽然参股一些商会,但对他们说的从来就是可以避税的避,该交的税还得交,不能偷逃国家税款。
实际过程中是否如此,魏广德并未多管。
在他看来,就算自己安排人严格监督,下面的人还是会早晚学坏的。
没被发现,算他们命好。
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当事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罚款罚款,该刑罚就刑罚。
魏广德或许会帮他们减轻点处罚,但绝对不会让人包庇他们。
他可以给他们指路,为他们打开经商的环境,但绝对不会为了赚钱就利用权势,搞什么垄断,那是官僚资本做派。
资本主义其实就两路,一是官僚资本,一是自由资本。
后者是资本主义的主要力量,他们也敌视官僚资本,因为官僚资本不仅掌握资本,还握有权利,根本没法和他们竞争。
不过对于勋贵或者其他权势之家来说,垄断似乎更被他们喜欢,因为可以保证他们稳定获利,所以他们推行的就是官僚资本那一套。
至于对市场的破坏性,他们是看不到的。
阻止海瑞出仕的,其实还是张居正。
都说海瑞铁面无私,可他在处理徐阶之事上,就顾念到徐阶活命之情,所以查明徐家案子后并没有秉公执法,而是想着给徐功留面子,私底下进行协商,希望徐家退出一半田地平息此事。
他这样,看似对徐家有利,是折中做法,但实际上得罪了预置徐阶于死地的高拱不满。
徐阶不答应,让张居正帮忙说和,他也没给张居正面子,让张居正对他也有看法。
对于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高官们通常的做法就是边缘化他,让他不能给自己制造麻烦。
好容易这个制造麻烦的人离开了,怎么可能还启用他。
张居正不答应,就算魏广德支持,怕也很难过关。
内阁这关就不好过,更别说吏部。
而且佥都御史监察御史,若是真让海瑞做了,张居正要御史做的事儿,还不得被海瑞给翻上天去。
“你举荐海瑞,主要是想让他监察江南征收商税事务?”
魏广德忽然开口问道。
“是,让海瑞监督江南御史,核查地方换帖银征收和使用。”
劳堪直言道。
之前劳堪话里话外都是换帖银,其实就是魏广德计划中的商税。
而魏广德其实一直有将征税机关单列,或者在户部组建专门的征税衙门的打算。
好吧,其实就是后世的国税局,从中央到地方垂直管理,地方征收赋税后按比例分拨一笔到地方,作为地方官府运转的经费,其他直接解到部里成为朝廷收入。
成立专门的征税衙门,好处也是多多,至少可以限制地方官员通过摊派,肆无忌惮在征税之外加征各种税目。
实际上,压垮大明老百姓的,不是朝廷的赋税,而是地方官员加派的杂税。
只是,由此带来的问题就是大明的官府一向都是一个小政府,不是后世那种,面面俱到的大政府。
成立专门的收税衙门,实际上阻力非常大,甚至可以说是颠覆的。
大明朝廷,或者说中国古代,就是典型的小政府。
“皇权不下乡”,基层的管理更多是依靠宗族、乡绅进行,朝廷只能管到县一级。
而一个县也只有一个县衙,几十个人就要管理一个县所有方方面面,而有编制的就那么几个人。
要是真建立一条垂直管理的衙门,还是用来收税的,魏广德不知道会被人喷成什么样子。
彼时受限于教育普及程度、交通通信条件,基层治理仅达县一级,官员聚焦赋税征收、户籍梳理、治安维稳,其余交予乡贤自治。
落后交通让政令传递月余不止,稀缺教育资源难育全民素养,低生产力水平难堪复杂治理成本,无奈之下只能聚焦关键事务,借助乡绅宗族维系乡土秩序。
但这绝非主动选择,实属无力之举。
实际上这个时候不管是东西方,都是实行这样的模式,只不过在西方是用分封的小贵族来掌握地方秩序,而这一套在其主导的殖民时代,也很容易被国王接受,分封权利很大的海外总督。
而对应的大政府模式则是1929年世界经济大恐慌,政府开始主导经济。
在凯因斯学派的经济制度主导下,政府支出增加、政府的计划……等等,扩张经济、创造就业,解决了许多问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初期,凯因斯主张的国家干预主义,也就是“大政府小企业”的理论,在许多国家发展得很有成效。
“我记得不错的话,海瑞在户部做过主事。”
这会儿,魏广德就在脑海里快速琢磨这事儿。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海瑞还真是他推动成立税务衙门的好帮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