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二月廿一,卯时的雪粒扑打在奉天殿檐角,如撒盐空中。朱厚照抚着御案上的「世职制诏稿」,指尖划过「火器匠人许子承父业,免其流徙」的朱批,忽然想起王巧儿昨夜密信中的「匠籍可固,匠心不可固」。他抬头望向丹陛下列队的杨廷和,老首辅紫霞帔帛上隐约可见蜡丸压痕——那是昨夜杨慎传递的「匠作条陈」。
「宣旨。」朱厚照掷下诏书,黄绫在金砖上滑出优美弧度。张忠展开读道:「火器匠人着为「尚工世职」,子承父业,月粮八斗,免保甲……」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周洪谟踉跄出列,冠带歪斜:「陛下!此制若行,恐成「匠户世卿」,乱了祖宗法度!」
朱厚照冷笑:「祖宗法度?成祖爷设神机营时,可曾怕过「法度乱」?」他指了指杨廷和,「杨首辅的条陈朕已准了,火器匠人可收徒授艺,但绝技需报备尚工监。」
杨廷和捏紧笏板,听见「收徒授艺」四字略松口气。这是他昨夜与杨慎推敲的折中方案:既避免技艺外流,又给匠人上升通道。「陛下圣明,」他长揖,「老臣请令尚工监刻《匠作征信录》,凡绝技传承者,皆可留名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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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尚工局内一片哗然。牛二虎将诏书摔在铸铜坊案上:「百两银脱籍?咱祖孙三代攒的钱都不够,这哪是脱籍,分明是把咱们困在宫里当牲口!」匠人纷纷应和,唯有王巧儿盯着诏书中的「留名青史」四字,竹笔在「工」字火漆印旁画了个圈。
「都消停些。」她敲了敲铜锭,「世职制有三利:月粮翻倍、可收外姓徒、老弱匠户由朝廷供养。」她展开杨慎送来的《征信录》样本,「瞧这留名栏,能让后世知道咱们铸过什么炮、改良过什么技。」
「可咱想当自由民!」有人闷声抱怨。
王巧儿忽然提高声音:「自由民?纳不起百两银,就得一辈子背着匠籍!」她袖中铁锚发簪轻晃,「世职制虽非上策,却能让咱们的儿孙不再饿肚子——且看这《征信录》,往后匠作优劣,都要记在皇册里,谁还敢轻贱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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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刘娘娘用银簪拨弄炭盆,火星溅在「尚工世职」诏书上,烫出焦斑。「陛下就不怕匠人怨怼?」她望着朱厚照袖口露出的林夏照片边角,「昨儿个张忠报,尚工局好些匠人吵着要退籍文书。」
朱厚照翻着《天工开物》「丹青篇」,头也不抬:「怨怼?他们连退籍文书的工本费都凑不齐。」他忽然将书推至刘娘娘面前,「倒是刘公公,最近在山西买了二十顷良田——哪来的银锭?」
刘娘娘瞳孔骤缩,指尖的银簪「当啷」落地。她想起刘瑾送来的赤金炮坠,内藏「十」字废铜的交易文书。「陛下明鉴,」她福身时袖口滑落,露出与王巧儿同款的防烫手套,「臣妾一心为公,岂会……」
「朕知道。」朱厚照打断她,目光落在她鬓边的铁锚形步摇,「明日让张忠陪你去尚工局,挑十个匠人给你当差——就挑抱怨得最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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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正,杨廷和在值房接见杨慎。长子递来的密报里夹着松烟墨块,拆开却是火器匠人绘制的「螺旋纹膛线剖面图」。「父亲,」杨慎压低声音,「铁锚会的人说,世职制是「金锁链」,宁肯卖身为奴也不世袭。」
杨廷和望着窗外尚工局的青烟,想起王巧儿在废窑厂说的「尺子量不出匠人骨头软硬」。他摸出袖中「守正」玉佩,却摸到一块陌生的铜片——那是今早王巧儿塞给他的「匠籍改良建议」,背面刻着极小的「工」字。
「去告诉巧儿姑娘,」他将铜片熔进烛火,「《征信录》留名者,可免三年杂役。」杨慎欲言又止,却见父亲在《征信录》扉页写下:「工者,国之器;器者,民之心。」笔迹与朱厚照的朱批竟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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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初刻,刘瑾在私宅密室会见蒙古密使。案上摆着刚到的「十」字废铜,牛油味混着膻气令人作呕。「汉人的火器匠被锁住了,」密使捏着酒囊,「咱们的火门枪,怕是要称雄草原了!」
刘瑾冷笑,用赤金袖扣敲了敲废铜:「称雄?朱厚照那小子搞什么「尚工世职」,怕是想把匠人驯成忠犬!」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们的银子,咱家照收——废铜管够。」
密使走后,刘瑾望着墙上的「火德星君」绣像,忽然扯下供桌上的牛油灯。火苗舔舐着废铜,冒出黑焰——正如铁锚会说的,掺铅的废铜验火必黑。他摸出袖中的「十」字火漆印,忽然想起王巧儿的铁锚发簪,那玩意儿在火光中,竟像极了刺穿他咽喉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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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尚工局铸铜坊。王巧儿望着新刻的「尚工世职碑」,碑阴的「留名栏」已刻下第一个名字:牛二虎。匠人围在碑前,有人摩挲着怀中的匠籍文书,却无人敢掷进炉火。
「巧儿姑娘,」牛二虎摸着碑上的「工」字,「这碑能让后人知道咱的名字?」
王巧儿用竹笔补上自己的名字,墨迹未干便被炉火烤得发亮:「只要《征信录》在,千秋万代都知道。」她抬头望向乾清宫方向,见灯火依旧通明,「再说了,陛下要靠咱们铸炮,断不会让碑倒。」
雪停了,月光爬上碑顶,将「工」字刻痕照得如霜似雪。王巧儿摸出铁锚发簪,在碑侧刻下一道细如发丝的锚纹——这是铁锚会的「心碑」,比任何诏书上的文字都更沉重,更滚烫。
她知道,世职制不过是第一步。当匠人能在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时,离真正的「工者自由」,或许就不远了。而她,会用这把铁锚,撬开通向那一天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