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二月廿,巳时的阳光穿透尚工局的窗纸,在铸铜坊内投下菱形光斑。王巧儿站在熔炉前,看着牛二虎将「工」字火漆印按进铜锭,火星溅在她袖口的防烫手套上,发出「滋滋」轻响。这是匠法试行的第三日,已有七十二户民匠递交脱籍申请,唯有火器匠人无一人问津。
「巧儿姑娘,」牛二虎抹去额头汗珠,铜水映得他面色通红,「为啥咱们火器匠不能脱籍?昨儿个有兄弟说,陛下这是把咱们当牲口圈养……」
王巧儿竹笔在图纸上顿住,「螺旋纹膛线」的末端洇开小团墨渍。她望着远处杨慎与张忠交谈的身影,压低声音:「火器事关江山社稷,陛下怕手艺外流。」她摸出铁锚发簪,在铜锭上刻下极小的「密」字——这是铁锚会的暗记,代表「匠籍虽固,技艺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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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朱厚照盯着尚工监送来的《匠户脱籍名录》,指尖在「火器匠人零」的条目上敲出节奏。「张忠,」他忽然开口,「去告诉巧儿,火器匠每月加粮三斗,允许家人入尚工局当差。」
张忠低头应是,目光扫过御案上的《天工开物》残页,「火器篇」旁朱批着「非匠籍不能保技,非皇恩不能固心」。他想起昨日在尚工局,王巧儿袖口的铁锚纹与火漆印重叠,恍若匠人精神与皇权的微妙平衡。
「陛下如此厚待匠人,」刘娘娘的声音从暖阁传来,「就不怕他们恃宠而骄?」她身着赤罗销金比甲,鬓边铁锚形步摇随动作轻晃,「臣妾听说,有匠人在铸炮时私刻「工」字,比御赐的火漆印还大。」
朱厚照轻笑,摸出袖中的火铳模型:「匠人刻「工」字,总比刻「十」字废铜强。」他指了指窗外,「再说了,巧儿的防雪火门盖已试射成功,连射十次无哑火——这样的匠人,朕舍得让他们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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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三刻,尚工局门前忽然喧哗。王巧儿挤过人群,见两个民匠正与锦衣卫争执,腰间挂着刚领的脱籍文书。「咱们纳了百两银,凭啥还被搜身?」其中一人撸起袖子,露出臂上的匠籍刺青,「说好的永免徭役呢!」
「放肆!」张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脱籍民匠需验身查技,乃朝廷成法!」他瞥向王巧儿,目光在她铁锚发簪上顿了顿,「巧儿姑娘,你说是不是?」
王巧儿福身,算珠在掌心轻响:「张公公所言极是。」她转向民匠,「诸位虽脱匠籍,却仍需遵守《匠作条陈》。若想不受盘查,」她指了指铸铜坊,「不如留下铸炮,火器匠人可免保甲。」
人群忽然静了。牛二虎挠头道:「可咱们没火器匠的手艺……」
「明日起,尚工局开夜课,」王巧儿展开图纸,螺旋纹膛线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想学的,卯时三刻来领蜡丸书。」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陛下说了,学成者月粮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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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初刻,杨廷和独坐值房,望着案头的《匠户脱籍利弊疏》。长子杨慎的字迹力透纸背:「火器匠籍不除,民心难附;然技艺外流之险,不得不防。」他摸出袖中的「工」字火漆印,想起朱厚照说的「太宗托梦」,忽然提笔批注:「可仿军户世职,火器匠人许子承父业,免其流徙。」
窗外传来尚工局的击鼓声,那是匠人夜课开始的信号。杨廷和起身望向紫禁城方向,见乾清宫灯火通明,恰与尚工局的炉火遥相辉映。他忽然想起弘治帝临终前的话:「廷和,若天下太平安乐,谁愿做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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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正,尚工局铸铜坊。王巧儿借着牛油灯,在炮管内壁刻最后一道螺旋纹。牛二虎举着烛台,忽然压低声音:「巧儿姑娘,铁锚会的兄弟问……」
「噤声。」王巧儿打断他,竹笔在炮管尾部刻下极小的铁锚纹,「明日早朝,陛下会宣布火器匠「世职制」。」她摸出张忠给的蜡丸,里面是朱厚照的密旨:「匠籍可固,匠心不可固。」
牛二虎似懂非懂,却见她袖口的烫伤疤在火光中泛着暗红,像极了新铸的火漆印。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小心火烛」的喊声里带着京腔的悠长。王巧儿吹灭油灯,铸铜坊陷入黑暗,唯有炮管上的铁锚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她知道,这道暗纹,终将成为匠人在籍册之外的另一种身份——不是奴婢,不是工具,而是真正的「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