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幻城拖着铅似的双腿踉跄着回到寝房,铜漏在案几上滴答走着,将浓稠的暮色切割成碎银般的细屑。卸去繁复的道袍时,指尖猝然触到腰间那枚羊脂玉坠——温润的触感裹着记忆的棱角,剜得人心口发疼。这是杨源初见时,红着耳朵塞给她的,说是从波斯商队千辛万苦淘来的稀罕物,雕工里藏着\"心有灵犀\"的机关,只要两人同时按住坠子两侧的纹路,便能感知彼此心绪,而他“林唤儿”可以靠此来找他。
他攥着玉坠在妆奁前坐下,梨木镜台上凝着薄灰,映出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像被春雨洇开的墨痕,又像他醉酒后泼在宣纸上的狼藉墨迹。指尖摩挲着玉坠边缘的缠枝纹,忽然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他也是这样红着眼睛替“她”戴上坠子,耳坠扫过“她”脖颈时,轻声说:\"唤儿,以后我便是你的心有灵犀。\"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话音未落,玉坠突然在掌心碎成两半。他怔怔望着断裂处参差的纹路,想起昨夜梦境里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想起太子宴上他替她挡下的选秀,想起三个月前暴雨夜,他背着她蹚过齐腰深的积水,肩胛骨硌得她生疼,却偏要哼着跑调的小曲逗“她”笑。原来所有的\"心有灵犀\",都不过是“她”偷来的浮光掠影,像用露水粘在鬓边的花瓣,看似娇艳,实则不堪一握。镜中之人抬手抚上眉梢,那里还留着他替“她”画螺子黛时的温度。
可如今,他与陈如玥婚书上的金印比任何誓言都沉重。他将碎玉塞进妆奁底层,触到半卷泛黄的诗稿——是他去年写的《诉衷情》,墨迹在泪渍处晕成浅褐的云。
原来从她被太子抓走的那刻起,他们之间便横亘着整座紫禁城的宫墙,每一块砖都刻着\"男女有别\",每一片瓦都压着\"天命难违\"。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那日他在“她”耳边说的\"等你给我回答\"。“她”对着镜中苍白的脸展颜轻笑,任碎玉的棱角在掌心碾出红痕。有些故事从开篇便写好了结局,就像“她”化成女形腕间的守宫砂与他腰间的玉带銙,一个是待“嫁”之身的烙印,一个是皇家亲卫的殊荣,终究是银河两岸的星子,纵有万千流光,也照不亮相隔的亿万光年。
夜漏更深时,他终于在衾枕间合上眼。梦境却如受潮的宣纸,洇开一片模糊的愁云。先是听见檐角铁马叮咚,转过回廊便见杨源立在梨花树下,月白广袖被风掀起一角,像振翅欲飞的蝶。可等她唤出\"阿源\"二字,少年忽然变了脸色,腰间佩剑出鞘半寸,寒芒映得瞳孔发灰:\"林唤儿,你当我这里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客栈?\"
她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石柱。下一刻场景急转,竟置身于地宫深处,石壁上的磷火明明灭灭,照见脚腕间缠着拇指粗的铁链。远处传来滴水声,混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铁链忽然松动,她跌跌撞撞往前跑,却在洞口撞见杨源。少年单膝跪地,发冠歪斜,向来矜贵的锦袍沾满尘土,仰头看她时,眼角泪痕在火光中碎成晶亮的星:\"为什么要走...明明说好了要等我的...\"
他的指尖攀住她裙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林幻城想扶他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正要开口,忽觉天地旋转,再睁眼已是满室晨光。冷汗顺着锁骨滑进里衣,她颤抖着摸向腰间,玉坠却不见了踪影,唯有被褥上压着半片碎玉——大约是昨夜攥得太紧,竟将机关处的榫卯捏崩了。
而林幻城一觉醒来,由于身上出汗太多太冷也变成了“林唤儿”。
\"双生魂体...\"她对着碎玉轻念,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丝帛,\"若你知道我每到朔月便要承受魂火焚身之痛,知道我体内藏着另一个魂灵的碎片,会不会...真的把我当作怪物?\"窗外传来早莺啼鸣,她将碎玉塞进妆奁最深处,铜镜里的眉尖却凝着化不开的愁云。
而太子前日刚在朝会上斩了进言的钦天监,理由是\"妖言惑众\",若此时说出真相,怕是林家满门都要陪她葬入乱葬岗。
晨雾漫过雕花窗棂,她对着镜中之人展颜轻笑,指尖却在袖底掐出月牙形的红痕。有些心事如同深潭里的沉珠,即便被岁月的淤泥层层覆盖,也终将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顺着血脉里的潮汐,漫上眼眶。就像此刻掌心的碎玉,明明割得生疼,却偏要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任它与心跳一起,敲出带血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