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灯转至第七瓣,灯心微震,金纹浮动。
杜荀目光未动,口中淡声报出:“第六十七号香座,登台答题。”
场中人声略起,又迅速归于肃静。
苏长安轻轻转头,神识牵引间感知一道厚重身影自后方起身,动作略显迟缓,脚下发出实实在在的声响。他听得出那是一种生疏的紧张——不是畏惧,而是那种“怕把规矩弄错”的拘谨。
落落这时轻声凑近,在他耳畔道:
“这是安家的安若令,安家一脉出王公,他是嫡子,但家风极严。这人木讷得紧,却从小念书习礼,听说是被他家小姐一脚踢进花神局的。”
“安家小姐,踢进来的?”
苏长安迟疑一声,脑海里突然浮现那落于赤桥下的火热倩影。那一刻的滑腻触感仿佛仍残留在掌心。
安若令着一身端方墨袍,肩宽腰厚,双手竟规规矩矩地藏在袖中,步履沉稳,面上戴着一副极简单的青铜半面,既遮不住五官,也遮不住耳根涨红。
走到台上,那人躬身作揖,双膝微屈,标准得仿佛教坊书里临摹出来的。
台下已有人暗笑,但香主台无一人发声。
灯心金光一闪,题面展开:
【地签 · 第七题】
“若临大旱,三郡争水。你为守河大使,三方皆以族老拜访、财物贿赂、民女求情而来。你将如何处置?”
这一题一出,观楼瞬时嘈杂了几声。
这题一看便是“活人题”——对权势、情理、正义的交织博弈;若答得软了,是无能;若答得硬了,惹众怒。
苏长安微微一侧耳,听那安若令在台上深吸一口气,开口:
“水,为民之本。”
他声音不高,却颇为结实,“三郡争水,皆有其难。然我为守河者,责在不偏。”
“若一人独得,二郡干旱,岂不是因我一人判断,毁其苍生?如此为政,不敢当。”
“我会设局公审,各郡派代表,以实际田亩、损耗、去年灾况陈述利害,定出三方共承水库之法。每旬调整一次配额,以雨量、河势作证,不纳私情。”
他顿了顿,眼中竟然有些愠色,“若真有人托礼、贿女、施压——”
他举目看向上方香主台,声音一字一顿:
“我安若令,宁可弃官归田,也不愿饮污水为政。”
说完,他站在原地,身形不动,神情紧张得耳后都红了。
香主台下,竟静默数息。
紧接着,左席上一名老香主缓缓点头,随即落笔评分。
片刻后,评分浮现:
【八点七。】
台下有人惊讶——这分数虽不封顶,却极为稳当。
苏长安嘴角轻扬,叹道:“诚实人,一生只说一句谎话。”
落落侧头:“哪句?”
“刚才那句‘弃官归田’。”
落落忍不住低声一笑,袖下香帕轻抖,转头时眼尾还挂着笑意。
苏长安认真道:“但就算是假的,我也喜欢这句。”
花灯照映九花一转再转,距离初局已过近八十人轮答。
厅中气息渐紧,低语与轻喘交错,有人悄悄离席,也有人换了酒盏压惊。
接下来这一夜,分数最高者止步于【九点】;分数最低者,零分,走下台时面色苍白,几欲呕血。赌签淘汰最多,策签、色签亦各自刷下不止四席。
当七十八号下来,花神灯继续上台,灯心复燃,第八瓣彼岸花一丝不乱地舒展开,仿佛已等了很久。
那刻,苏长安收了扇子,手指在膝上轻轻一敲。
头轻轻一偏,似乎听见了什么。
落落转头看他。
那张脸依旧肿着,银袍干净如初,神情却在此刻无声地变了。
一种别人看不见的凛冽、从那张布罩下透了出来。
她心里忽然一紧,刚要开口。
——灯心定格。
签轮止转,杜荀朗声开口:
“第七十七号香座,登台答题。”
随后,有人惊讶轻语:“盲的那个?”
“哈哈,这个包子脸?”
“开什么玩笑,这种人就算拿了花魁,也不会给他做圣子吧?”
苏长安却已经起身。他缓缓从花座中站起,银白长袍光泽未褪,那肿得对称的面颊在明亮的灯光下十分醒目,眼罩缠得死紧,整张脸充满了对称的幽默感。
但他走得极稳且从容。
花如意原本已经有些累了,撑着脸斜倚花案,闻声瞥了一眼,见是那楼下“牡丹花下死”的瞎子登台,眼尾一挑,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落落在苏长安后面轻声道:“不要第一轮就淘汰了啊~?”
苏长安道:“......”
他步步上台,折扇一横,站在灯心正下方。
灯光倾斜而下,银袍泛起一层淡辉,眼罩黑布之下,他面朝台下,轻轻拱手:
“七十七号,有礼。”
灯心亮题。
【人签 · 第五题】
“你身为边军守将,城中粮草将尽,援军迟未至。百姓哗然,军心动摇。上令你镇压反叛,可斩可放,你将如何决断?”
短短两行,却藏尽铁血与人性——压?就是以暴止暴;不压?可能引燃哗变。
这是典型“人性碰权力”的题,也是历年花神局的压题难签。
只听苏长安咳了一声,,带几分吊儿郎当朗声道:
“这题问得好。我若是将——”
“我先把出这题的人,拉去饿三天。”
台下一片惊愕。
苏长安笑着继续:
“城中断粮,援军未至,我不先想法子补给、不想如何守城,倒想着怎么‘镇压百姓’?”
“上头给我发令的那人……怕是吃饱喝足写奏章的吧。”
他语气一顿,继续道:
“此局若为实战,须分三事并解:**
一是兵,需稳军心,粮草虽紧,也得先稳将校之心——赏小、承诺大,饮水换战歌;
二是民,要释疑——设粥棚、发荒粮,哪怕是假象,也要给人盼头;
三是官,敢诛污吏,敢拆粮仓,不藏不骗,方能让人知你与他们站在一起。”
苏长安折扇一点:
“镇压是最笨的法子。守城的不是‘镇民’,是‘护民’。”
“真到了非杀不可——”
他忽而顿住,语气沉了半分:
“也只杀一人,杀那传谣动众、意图引乱者。”
“以一止众,断口流血,保其余之安。”
说完,他一甩折扇,收势入袖,整个人站得笔直。
香主席有两人已经低头互视,品评使所在楼阁,几位清誉大儒也在提笔记录。
片刻后——
灯心一亮,边纹金光翻动。
【九点一分。】
花楼上下一阵轰动。
落落看着那行数字时,手心全是冷汗,眼尾却闪着光。
她低声道:“这瞎子,疯子……”
苏长安走下高台,银袍掠过阶石,未生一尘。
他脚步不疾,却每一步都落得极稳。
许多人的视线,都追着他那双被黑布遮住的眼睛。有人窃语,有人皱眉,有人握紧香卡——盲者登台,却摘了整晚第一高分。
而且是在人签上。
最难博的那类。
花如意没说话,只将折扇轻敲香案一下,眸光一转,忽然侧过脸问身边浪娥:
“这家伙,确实很有才,就是太难看了些,老天爷很公平的”
浪娥笑而不语。
而另一侧,安若令好奇的盯着苏长安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
高台上,香主席一角,几位白发老者低声交谈数句,随即点头。
落落此时才敢真正吐气,半晌没缓过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整条香帕都被揉成一团了。
她望着苏长安,低声喃喃:
“一会请你喝酒。”
而就在此刻,外圈观楼,一只玉盏轻轻落下,清脆一响。
那人戴着狐面,袖口系水云青纹,偏头低声开口:
“九点一……押得值。”
他身侧侍从恭敬回话:“尊下目光如炬。”
狐面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听雪楼,最近接了两桩不寻常的寻人任务。”
“第一笔,是鬼族悬出的赏金。目标为男修,通神境,失明,身高一米八九,要求生擒。”
“第二笔,是魔族名下挂出的任务。十九岁人族,玄罡境,身高一米八九。查下落,不限手段。”
他低头把盏,语调轻描淡写,却透出一丝压着尾音的兴致:
“除了修为不明,其他条件……对得可真整齐。”
“赏金不低,而且是暗标——不登榜、不传帖,说明对方并不想惊动太多人。”
他如同低语,也似在沉思:
“咱们听雪楼,是苍玄第一杀手楼,一向只杀人,从不替人找人,但这回,楼主破了例。”
“我才格外上心,——尤其是能站到花神厅中央、还能拿高分的瞎子。”
杯盏微晃,他慢吞吞地补上一句:
“真巧啊。鬼族要找的人,和魔族盯的,居然像撞进同一个皮囊里了。”
“答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