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顾若云和宋莫浔不信纵火之人会是盛铭,就连负责审讯的廷尉司都没有一个人相信。
可江易寒的金口玉言,宫中私下对他的称谓,已经是圣人了。
秉礼司新任大太监李昕,正站在回廊上,听手下小太监们回禀:“我已经按照圣人吩咐,去通知各宫暂住的大臣们,可以领腰牌按次序出宫了。”
“可有人说些什么?”李昕面无表情,便显得冷酷无情,那回话的小太监看了,便心底生惧。
“回李公公的话,众大臣们都说圣人英明,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住在沧明宫的顾姑娘和宋世子,看着有些不服。”小太监虽然已拿了顾若云的金镯子,可到底对李昕的惧怕占据了上风,催他和盘托出。
“心中有怨归有怨,嘴上没有说出什么不该在皇城中被听到的话,我们就不必管他们。”
小太监松了口气,刚要退出去,却见不远处又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到了李昕近前。
李昕看了看从沧明宫来回话的小太监,挥了挥手,“下去吧。”
待人走后,他才问道:“怎么了?”
“李公公,不好了,那住在沧明宫的顾若云和宋莫浔,不肯离宫,说什么都要去凤清宫拜谒了皇后娘娘后,才肯出宫。”
李昕皱眉,“他们这是在闹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只知道这两个扬言,若不是不给他们去凤清宫见皇后,他们便要去太仪殿见圣人。”
李昕看着一脸焦色的小太监,鄙夷地道:“没用的东西!”
那小太监收下这评价,并不分辨,只是仍望着李昕,等他定夺。
李昕的心思在胸中绕了几转,便有了主意:“让他们去见就是了。”
这两个人,顾若云还不算什么,不过是前礼部尚书之女。虽说顾流川已被起复,可那也是先皇时的旧事了。
只是宋莫浔,毕竟是永寿侯的独子,又是皇后的亲外甥。就算太仪殿易了主,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凤清宫。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个小太监大呼小叫地奔了进来,到了李昕近前,方低声道:“李公公,不好了,沧明宫那里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是顾若云和宋莫浔,金吾卫不准他们去见皇后,他们和金吾卫打起来了。”
李昕恨声道:“没用的东西,都是没用的东西!”
待秉礼司的诸位公公赶到沧明宫时,顾若云已经和金吾卫动完手,站在原地歇息了。
宋莫浔先时还拦着,转念一想去凤清宫见姨母之重要,下手更狠,打得比顾若云还卖力气些。
“你们这群三姓家奴!好容易进宫一次,居然这么倒霉,正赶上宫里走水,观礼没观到,白白惹了不少晦气!我们宋家最重孝道,我这个当外甥的,想要在临出宫之际,去中宫拜别皇后,你们都推三阻四的,莫不是把凤清宫也围住了吧!”
金吾卫们又怒又羞,嘴中却只能嚷道:“宫中不得大声喧哗!”
“我偏要喧哗!不大声些,你们金吾卫的丑事便无人知道了吗?”
顾若云给宋莫浔投去了饱含欣赏的一瞥,心中对他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十分赞同。
“好,你们要去凤清宫,我去太仪殿请示就是了。在宫中动手,不成体统!”金吾卫的为首校尉终于是暂时屈服了,示意手下禁军都停手。
顾若云赤手空拳,本就打得有几分累,宋莫浔却来了劲头,揪着一名金吾卫士兵,拳头不饶人地继续朝他身上砸去。
“世子爷,世子爷,我们校尉说了去太仪殿了啊。”那名士兵年纪不大,被砸得直流眼泪,惨兮兮地求道。
宋莫浔“哼”了一声,这才依依不舍地收了拳。
正当此时,秉礼司的公公们听风赶至,李昕调整表情,大惊小怪地道:“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同这班狗奴才较什么劲发什么脾气啊。”
金吾卫听了,气冲头顶。
本答应了要去太仪殿的校尉马上朝着李昕抱拳道:“世子爷要去凤清宫拜见皇后娘娘。李公公来得正好,替我们去太仪殿问一声,金吾卫还有要务在身,这便撤了。”
说罢,怒发冲冠的金吾卫全数离开,只剩顾宋二人和几位身穿秉礼司服饰的太监。
李昕赔笑道:“世子爷,顾姑娘,二殿下近日来国事繁忙,怕是此刻正在太仪殿见六部的几位大人。世子爷思念皇后娘娘之心情切,小的们都是明白的,只是这凤清宫也不是一时之间便能去的。”
宋莫浔还以为这狗仗人势的奴才要让他们继续暂住沧明宫,正要继续吵嚷,却听李昕道:“不如随奴才先去尚书房少等片刻,待太仪殿那边议完了事,奴才再去问二殿下的话。”
顾若云上前一步,拉住宋莫浔,高声道:“很好,便请这位公公前面引路吧。”
从沧明宫去尚书房的路并不短,李昕却走得飞快,三人很快便到了。
李昕让他们在偏房坐定,谄媚笑道:“奴才这便往太仪殿去了。”
能当上秉礼司的大太监,李昕自然是有颗玲珑心的。
圣人江易寒今日在太仪殿,要议一整日的事,就叫这个不长眼睛的世家子和那个状如村妇的差脾气姑娘在尚书房苦等就是了。
等上一整日,不给奉茶不给用点心,累了饿了,自然就知道服软出宫了。
宋莫浔看着脚底抹油离去的李昕,心中仍是有气,正要同顾若云说句什么,却听到隔壁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听着像是有几个人走了进去。
宋顾二人对视一眼,忙竖起耳朵细听。
隔壁房内的人说话声音极低,任是二人已经费尽气力去听,仍是听不见半分内容。
忽然有清脆的陶瓷碎裂之声,像是有人砸了茶盏。
顾若云干脆站起身,站在靠墙之椅上,耳朵贴在了墙面上。
“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有几分耳熟,顾若云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谁。
再说话这人的声音却极为熟悉:“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顾若云的身边有人深吸了一口气,宋莫浔也学她的样子,偷听墙角。
“二殿下明明答应了我,事成之后,赏我金丹,如今怎么反悔了?”说话之人声线绷紧,分明是在强压怒火。
“怎么,我没赏你金丹吗?你手上那颗不正是金丹吗?”江易寒的声音倒是自得。
“二殿下这文字游戏玩的,倒还真是轻车熟路了。侍剑想要的,是长生不老丹,而不是这普通的延年益寿丹。我拼着被皇后灭口的风险,反水大殿下,将他烧死在芜宫内,求的不是什么劳什子十全大补丸!”
顾若云和宋莫浔皆是瞳孔猛然收缩,惊得无以复加。
“长生不老丹我还未炼成,你若是想要灵贵妃一样的死法,没问题,那种妖丹炼成的长生不老丹,我这里还有几颗,你大可以去用。”江易寒义正言辞道:“本殿下有心为你考虑,没有拿那未成功的长生不老丹来糊弄你,而是将我手里最好的金丹赏赐予你,你却疑心我食言而肥?”
侍剑不答,只是看着自己脚边那因吃惊而失手跌落的茶碗盖子,怒火难消。
江易寒也不说话,只是等侍剑气顺。
半晌之后,侍剑放下手中没了盖子的茶碗,不无讽刺地道:“那二殿下是希望我仍去皇后面前,扮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细作了?”
“你若是仍想出宫归隐田林,我的承诺仍然有效。长生不老丹也不会少了你的,待你安定下来后,传密信来永安京,我定会将成了功的长生不老丹,派人给你送去。”
看着表情真诚的二殿下,侍剑却仍是不信,摇头叹道:“二殿下的承诺,我可是不敢信的。谁知道我会不会死在二殿下的手中。”
江易寒挑了挑眉。
“二殿下反水金吾卫,也是拿长生不老丹为饵,可惜可叹我们这班蠢材就这样信了二殿下的话。”
“我待侍剑,又怎能同金吾卫一般?金吾卫不过是奴才,侍剑你却是有勇有谋的将才。若不是你从旁相助,我怎会如此容易地就送我亲爱的大哥归西。若不是因侍剑是芜宫和凤清宫都信任的人,我怎会将如此来之不易的长生不老丹答应给你?更何况,我离上登仙台,只一步之遥了。这人世繁华,我并不贪图。待我上了登仙台,好处怎会少了你的。难道你没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吗?廖英已经死在金天山上了,我的身边,再无一个心腹知己。除你之外,我还能用谁?”
这番话江易寒说得赤诚,侍剑也不由不信。
“若不是大哥让你在我大婚之日放火烧芜宫,趁乱将他救出,我还想不到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呢?谁能想到,大殿下江风启竟然是死在了自己亲手放的火之下呢?凤清宫和芜宫一直暗相往来,皇后娘娘也知道他的计划,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你又何必同我置气呢?”
侍剑看着表情有几分阴狠的江易寒,认命般的问道:“殿下想我在凤清宫面前如何演戏?”
江易寒得意一笑,“无需太过火,只消说些悲痛怆然,心中悔恨的话就好了。谁能想到几日未吃未喝又未睡的大殿下,竟然就真这么蠢,被自己放的火烧死了呢?”
二人又说了几句,顾若云和宋莫浔却是听不清了。
随后又是一阵若隐若无的衣衫同家具摩挲之声,想是江易寒同侍剑走了。
顾若云和宋莫浔保持蹲在红木圈椅上的姿势良久,直到再无半点人声,方才蹑手蹑脚地坐回了原位。
偏房内,只有心照不宣的沉默。
直到日头西斜,李昕方才又来尚书房。
他生怕自己会点燃面前这两个炮仗,一脸小心地道:“二殿下现下还在太仪殿议事,陛下和大殿下忽然升仙,朝中政务繁杂,实在抽不开身过来。世子爷和顾姑娘还要继续等吗?宫门可快要落锁了。”
顾若云和宋莫浔交换了个眼色,淡定道:“那便改日再进宫吧。我们也知道宫里规矩大,今日便不为难你了。”
李昕面露喜色,饿了他们大半日,竟然就这么好说话,可真是没想到。
——
百里相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自己昏沉梦境中时,永安京内发生了多少事情,也是一无所知。
顾若云和宋莫浔出宫之后,从永寿侯宋慕青的手中接了流光大半势力,又将手中流光之人全数派出寻百里相,搜山检海,遍寻不见。
皇后宋知意依旧被软禁凤清宫中,拒见任何人,心中却时刻惦念要在江易寒登临大宝之日出手杀他。
百里相是一概不知。
这日,百里相却忽然痛苦地抽搐,只觉识海仿佛被人侵袭,心尖一阵刺痛,随后她浑身都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般,抖个不停。
幽深无边的梦境像是被人划开了一条口子,有光亮照射进来。
梦中的百里相伸手挡着这刺眼的光芒,看来人是谁。
入梦之人一男一女,仙气飘飘,脚踩祥云。
原来是云梦宗的大师兄云中君和二师姐瑶姬。
“小师妹,该醒了。”云中君的声音说不出的慈祥和安抚人心。
荒山草丛之中的百里相也随之剧烈一抖。
“江风启没死。”云中君的话让百里相混乱飘荡的灵识瞬间回归,凝在一点,蓄势待发。
云中君继续安抚道:“小师妹,我们没骗你。虽然你未曾正式拜入云梦宗,可师父和师娘早已将你当作云梦自己人了。江风启确实没死,但是我们推演了无数日因果,能救她的只有你。”
说着,他偏头对瑶姬道:“二师妹,你把那半盏灯的事情,和小师妹说一下吧。”
瑶姬的声音分外温柔:“江风启并非凡人。他是天界的凤凰神族,苍梧的大殿下凤启。人间的江风启不过是他的一魂一魄,在下世避祸。自从苍梧山的帝君和君后避世不出,将苍梧的政事都交由苍梧大殿下打理,凤启便预备了自己被害的这一日。若是有一魂一魄躲藏在凡间,那魂飞魄散的可能,便会小些。”
百里相终于有了精神,急声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