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客栈。
说书人是个年轻小哥,手里醒木一拍,就开始叭叭,“话说,咱们的天尊娘娘,还没渡劫成神前,还只是个寻常仙人,偶然在世间游历,遇见一个得道高僧,你们猜之后咋的?”
“咋?”
客栈当真有人问道,好像在捧哏一样。
老板娘一身红衣,妩媚漂亮,一边给客人端酒,一边朝小哥翻了个白眼,“又讲这个老套的话本。”
说书人嘿一声。
“那个高僧其实是天尊娘娘上一世的仇人,俩人上一辈子打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天昏地暗,惊天地泣鬼神……”
“然后呢,然后呢?”
有客人嗑瓜子嗑得正起兴,不停的追问。
“这后来呀。”
说书人拿起耳挖簪掏了会儿耳朵,一吹簪子,插回头上,跟着扬起醒木,便要再是一拍,却陡然停住。
小哥怔愣的望着客栈外头。
“后来咋样了,你倒是说啊!”
众人纷纷起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见到,
那客栈外停下一辆华贵马车,
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款款走下,他步调平稳,白衣随着晚风轻拂,他面容清冷洁净,似乎比什么神佛仙子都要圣洁上几分,原来这世间竟当真有人能生得这幅面孔,出尘绝艳,一尘不染。
栖霞这个地方何来能见到这等仙人,
满客栈的人都在看得愣神,连妇人怀里哇哇大叫的小孩子都被捂住嘴巴,众人生怕打扰了这仙人临凡的场景。
老板娘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
一时竟也出了神。
她习惯性的观察对方的衣着来判断富贵与否,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过寻常,称不上是什么锦衣,但在他身上竟看着极为尊贵。
白衣少年目光冷清淡漠。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一个面容冷峻,另一个欢脱灵动。
她们也同样是白衣,但显然走在前面的少年,应当是她们的主家。
直到那少年走进客栈。
众人才堪堪收回不礼貌的视线,但又舍不得不看他,好像这仙人,看一眼少一眼,连方才还在闹腾的孩子都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老板娘吞了一下口水,笑吟吟上前。
走近了才发现这少年的容貌不止是清冷,更加是十分俊美,若是世间最美的女子,托生成了男孩子,恐怕才是这样的脸孔。
她心都在疯狂跳动,手里的红色绢帕朝少年脸上一扬,“哎呀,客官,住店吗?”
少年只是浅淡的笑了一下,略勾了一下嘴角。
就有一种万里冰雪瞬间融化的错觉,春风拂面呐,老板娘这么想着,一瞬不瞬的又盯了一眼。
这一眼,却只感觉这少年男子的目光不容直视。
不紧不慢,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老板娘隐约有点汗意从额头上生出来,哇,来者非富即贵呀。
又好像远不止富贵这么简单。
她顿时不敢怠慢,认真起来,不自知的行了个大礼,“贵客是要住店,还是打尖。”
“掌柜的,三间上房。”
他身后的那个面容冷峻的侍女上前,撂下一块金元宝。
老板娘赶紧收起来,生怕对方反悔,“哎呀呀,好说,好说,客官里面请,天字第一号房~”
两名侍女跟随少年身后上楼。
说书的小哥才回过神来,手里的醒木一下摔在桌上。
好家伙,见到真的活菩萨了。
客栈众人不时有人在吸气,还有人哇了一声又一声。
天字第一号房。
从江南途中一路到栖霞此地,大约用了有七日的时间,还剩二十三天。
皇后崩逝,便该有丧信传出,不说是举国哀悼,也该是传遍大江南北,这七日时间,一路上都未曾听说半分关于当今皇后的事宜。
看来,他已是伤心坏了。
少年面无表情手持起桌案上的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底掠过一丝欣赏,呵,原来做男人是这样的。
高高梳起的墨发,随风飘荡,
他后颈处极为光滑,没有什么红痣之类的东西。
他撂下铜镜,拇指与食指相交,按在风池穴捏出一根银针,面容随即跟着发生变化,这影门的易容术便是用银针刺穴可以随时完成。
比用那种人皮面具要好很多。
“主人。”
侍女双膝跪地,陡然间快速扭动骨骼,一阵关节响动的声音,女子柔软身体瞬间变成了一副高大颀长的身姿。
少年转过身来。
跪在地上的男人眼神虔诚的望向她。
她熟悉的脸庞,隐藏在这少年的风姿之下,一如初见,朱颜不改半分。
“我们已经远离了尘嚣。”墨惊雪声音泛着喜悦。
“或许吧。”
沈青拂淡淡回答。
人死灯灭,身死魂消,执念也就一同了断干净了。
有什么能比人还活着更重要的呢。
反正活着总比死了好。
“还有二十三日。”她这样说。
“不,不会的。”
墨惊雪仍在欣喜之中,“历代帝后丧仪都是停灵七日,诵经百日,守孝一年,如今,定是已经葬入皇陵了。”
皇后丧礼,举国哀痛。
皇帝既然这样爱重她,必会为她极尽哀荣,挑选最好的皇陵,只待与她生死同衾。
可惜,他不知道,那只是一具掩人耳目的傀儡。
终归是要下葬的,下葬之后,就不会有任何痕迹了。
“他不会下葬的。”沈青拂淡淡道。
“怎么可能呢?”墨惊雪微怔,跪着一步一步挪动到她跟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祁极重丧仪,死者为大,总要入土为安。
他是大祁的皇帝,他的皇后死了,他更要为她好生安葬,不是吗?
沈青拂不置可否。
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凝视他。
“我能给你的,只是这剩下的二十三天,仅此而已。”
墨惊雪沉默了很久。
他仰起头,突然说了一句,“那我们打个赌吧。”
一旁的容时挖了挖鼻孔,啧啧两声,“还赌呢,你还有什么赌资吗,再说了,你又赌不赢,废那劲干嘛。”
是啊。
他早已输了。
墨惊雪低垂着头,他当然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比起这宫外的绝对自由,她更想要的是绝对的权力。
他有一丝的期望,也许皇帝已将那具傀儡下葬,
也许,她总是这样赢,也会有算错一子的时候,也许,也许……
“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他最后闷声说道。
沈青拂看了看他,难得坦诚的说了一声,“谢谢。”
墨惊雪眼底泛起层层涟漪,他心头一暖,人生不过数万天,他能独占她这生命里完整的二十三日,便也足以。
……
栖霞山。
秋时已有层林尽染,枫叶像火红的朝霞,伴随着山间云雾,无比壮观。
据闻先帝爷在时,曾想专门去一趟栖霞山,就是为了欣赏这漫山枫林,可惜终不能如愿,最终也只是让人作画,将自己画入栖霞美景之中,留于宫中画馆。
栖霞山广负盛名,不少文人墨客争相前往。
但又因为险峻山路望而却步。
所以来这个地方的,大约只是不畏险阻的江湖豪客。
一对年轻侠侣结伴出游。
少女似乎是头一次离开门派,见什么都新奇,拉着旁边的男侠客,偏要走上险峰去看枫林。
“走啊,大师兄!”
男侠客显然没那么大的胆量,身形妖娆的倒在地上,屁股一撅,搅着手帕垂泣,“小师妹,我恐高症犯了,要服药的~”
少女无语,嘴角抽了抽。
正当其时,一阵长风呼啸而过,只见一名女子怀抱着少年,腾空掠过,几步踏在石壁之上,借力落于对面山崖。
围观的两人,“……”
这么一气呵成这样好吗。
“师兄,我觉得,要不我们还是先回门派吧,江湖之中能人众多,多我们两个也不多,少我们两个也不少。”
“言之有理,咱们撤!”
栖霞山上。
果然只有极险处才有别具一格的美景。
枫林掩映处,还有很多极为稀有的花草,秋季便该早无清荷,岂料竟有一处温泉,泉水淅淅流淌,莲叶绿如青玉,莲花也是极白,晶莹剔透的花瓣,泛着一些五彩斑斓的光。
枫叶落于泉水之上,恰是这池莲花的养料。
红枫徐徐飘落,掩映着莲叶,白莲,还有这一汪清澈泉水。
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沈青拂侧坐在清泉池边,俯下身,柔软的手触及水面,一层波纹漾开,池中还有锦鲤来亲吻她的手指。
难怪以往宫中会有人往枫叶上题诗,
这栖霞山的枫叶竟这样宽大,足够写上好几行诗句。
墨惊雪在一旁安静看着她。
他不曾打扰她半分,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她在陪伴他,是他在需要她,而并非……她也好似玉面观音那样,恩赐凡人一日欢愉而已。
距离初见到如今已有数年。
她的模样,分毫未改。
似乎时间匆匆,白驹过隙,带走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思念。
那年他被江湖正道追杀,对方集结数派势力,人多势众,他落于下风,受了伤,躲藏于靖侯府中,正被侯府嫡女所救。
虽然是她救了他,可她看起来,却很惧怕他。
尽管他说过会还报,她好像依然不信任他。
后来,她落水了。
他将她救起,正是这个时候,她来了。
沈青拂淡淡看他一眼,平静道,“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所以,我们两不相欠。”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知道,她不是她。
墨惊雪突然来了兴致。
世间玄之又玄之事也有耳闻,竟有让他遇到的一天,他索性也不急着走了,藏匿于靖侯府安静养伤。
伤好痊愈后,他本想离开。
那日,她侧躺在锦榻上,半合着眼,一身轻纱如雾遮掩,天气很热,她拿着扇子微晃,不小心露出半个肩头来,她好似被他扰了清梦,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他吵醒,迷迷糊糊的睁开凤眸,眼底湿漉漉的,嗔怒的瞪他一眼。
“我都困死了,你要走就走啊,少来吵我。”她翻过身子接着睡觉,声音也是娇气得很,不乏微愠。
墨惊雪知道,他已在劫难逃。
于是,他没有走。
后来的某天,圣旨传到了侯府,原是当朝皇帝怜悯她对太子一番痴心,相思成疾,特赐为侧妃嫁入东宫。
也是这一日,她对他说,“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先不管赌什么,只说输赢结果,无论我们谁赢了,都是对方一辈子的主人,输家则要一辈子听之任之,不得反悔,如何。”
“我答应你。”
他们来到高塔之上。
她一身红色绣合欢花纹长裙,好像嫁衣一样,红得像火。
“你既然出身影门,自然轻功甚好,我们就比轻功吧,如此,我也算不得占了你的便宜。”
她这样说。
他也只觉得有趣,她又不会武功,哪里来的轻功。
“那你岂不是输定了。”
“先落地者输。”
“好。”
他才脱口而出这个好字,却见,
她在高台之上径直一跃而下。
红衣翩飞,直直的往下坠去。
墨惊雪只剩下震惊,他也来不及震惊,快速运起轻功飞落下去,仅剩最后一层高塔的位置,他将她平稳的接抱住。
沈青拂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他脚下。
露出了笑容,“行了,我赢了。”
她跟着从他怀里跳下来,眼里只有慧黠,神闲气定。
“你竟不怕死。”墨惊雪心都在颤。
“赌博嘛,不是赌生,就是赌死。”
她淡淡笑,“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你要听命于我,不得有违。不过,你要是想反悔,也还来得及。”
“我不反悔。”
他对她心动的一刹那,她说,她要嫁给太子,而他,也只能称她为一辈子的主人。
恁时到如今。
她坐在枫林景色之中,漫天红枫,恰似与当年那身穿红衣立于高塔之上的人影重叠,彼时,天色已晚。
月亮出来了。
墨惊雪看了眼月色,嘴角勾起一丝笑。
还剩二十二天。
……
皇宫。
南巡御舟已用极快的速度返回京都。
也用了十日时间。
圣意难测,皇后早已薨逝,圣上竟叫不得外传,谁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众妃与百官当日都已知悉,没一个人敢进言。
从即日起,开始罢朝。
璇玑宫。
正值初秋,天气还未到乍寒,温度算不得低。
尽管一路上用了所谓的千年寒冰,来去保养皇后的尸体,显然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她安静躺在寒冰上,僵硬冰冷,身躯已经有了青色的痕迹。
宁玄礼一直沉默的坐在她身侧,目光还是如常温柔,手里的锦帕接着擦洗她的身躯,小心翼翼的。
珍嬷嬷抹掉眼泪。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陛下。
尽管娘娘的尸身已比寻常变腐的速度缓慢了许多,可依然可以窥见将来会是什么情状。
可如此秘不发丧,也不是个办法。
“陛下……道人到了。”鱼九十九低头回禀道。
“传。”
缥缈道人随即进来,俯身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朕的皇后病了,先生来看看,皇后所患何病。”宁玄礼微笑着看向来人。
老道只觉得过于压迫,直令他不敢抬头。
待他看到冰棺里的女子,顿时大骇。
皇后这哪里是病了,皇后这是……
老道脸色一僵,低头答道,“回陛下,皇后娘娘已经驾鹤西游了。”
只听陛下的声音极为冷淡,哼笑了声,他尚不死心,“先生看错了,朕说,皇后是病了,要你来,是要你给皇后治病。”
缥缈道人紧锁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玄礼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他眼神无比冷沉又暗藏着最后一点微芒,“你既是修道之人,必有灵丹妙药,朕可以给你万金,只要你能救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