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玄礼耳中尽是轰鸣声。
为什么要把一具尸体留给他,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根本无法接受,还要对他这么残忍……
这尸体一定不是阿拂!
这不是她!
尽管他殷切的希望她是假死,可当面对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尸体,他还是痛不欲生。
男人眼底一瞬间升腾起发狠的怒意,像什么兽王被夺去骨血一样发了疯似的。
阿拂向来聪明,怎么可能会被薛氏算计。
除非是她故意的,是她故意,要离开他,非要走,为何非要走!
周遭的人,显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竟见到陛下颤抖着手去解皇后的衣物,赶忙都低下头去,全都闭上眼。
宁玄礼拼命的去找这具尸体身上的破绽。
她的每一寸位置他都一清二楚,为何这尸身竟这样一般无二。
他仍旧不死心的扶起女尸,
撩开她背后的长发,只见那冷白的后颈处当真有一颗红色的朱砂痣。
一模一样。
竟是一模一样……
他唯一残存的一丝侥幸,终究灰飞烟灭,他一下面如死灰,心中痛苦蔓延到四肢百骸,竟痛到他几不欲活。
为何会如此……
为何他已经要把这世上最珍贵的一切都要捧到她面前时,她却为人所害,撒手人寰。
为何偏偏今夜还是他的万寿节。
是他的生辰。
他还在等着她跟他说上一句,生辰喜乐。
宁玄礼垂着头,抱着怀里的女尸,紧贴着她冰凉的尸体,痛苦得他浑身颤栗,差点要抱不稳她,“阿拂,阿拂!”
怀里的女尸安静的躺着,冷得像冰块一样,毫无生机。
没有任何回应。
她再也不会理他了。
宁玄礼胸腔震荡,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疼,他骤然喷出一口鲜血,
血色喷在了皇后的衣服上。
她就这么倒在他怀里,像是一支盛放而衰的牡丹,优美诡异,尤其是那双受创的眼,血肉模糊,更像鬼魅一样。
若不是那双眼过于惨不忍睹,好像她也只是在安静睡觉。
谢瑾瑜暗自抬眼瞧了一下。
她早已视线模糊,眼前的帝后二人在她眼里像一幅用鲜血染就的画卷。
皇后,连死都这么好看。
她将永远活在陛下永恒的思念和眷恋之中。
这么妖冶诡谲的画面,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
她抹掉泪水,“陛下,皇后娘娘已经仙逝,臣妾知道您难过,可您一定要珍重龙体啊!皇后娘娘在天上,也不想看到,您为了她,这般……”折磨自己。
惠妃不敢说下去。
陛下对皇后的情意,早已似海滔天。
她心中无限酸楚,更多的是想要试图宽慰男人。
“斯人已去……陛下。”
只听那捧着皇后尸身的男人极为冷静的吩咐,“杀了她,杀了她。”
他停顿一下,更似疯癫了一样,“不,杀了他们,把他们全杀了,全杀,全杀了!”
所有人都在吓得磕头。
“陛下饶命啊!”
“奴才知错,陛下恕罪啊!”
“万岁爷,饶命啊!”
戚灼华深吸一口气,眼里都是怒火,奋力抓起薛贵嫔,径直的拎着她摔在陛下跟前。
“陛下,皇后娘娘乃为此人所害,陛下一定要为娘娘讨回公道!”
薛舒婉被摔在地,浑身颤抖。
她不敢看皇后的尸身,一直低着头,瑟缩道,“陛下明鉴,臣妾并未推过皇后娘娘,皇后落水,当真与臣妾毫不相干啊!”
宁玄礼胸腔震荡得极为厉害。
他无比的怨恨自己,若不是给阿拂下了悲酥清风,她又怎么会毫无自救之力,命陨于此。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这就是天谴吗。
他抱着怀里的女尸,越抱越紧,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好像这样就能如何一样,他缓慢僵硬的震颤,“带下去,杀!”
随即左右守卫立刻上前,要将薛贵嫔带下去处死。
“陛下!”
薛舒婉脸色苍白,尖叫吼道,“臣妾真的没有推过皇后!臣妾心里只有陛下,陛下竟然要臣妾死无全尸吗?!”
戚灼华泪水一下滑落。
她重重的跪地,恶狠狠道,“启禀陛下,属下一直伴于皇后娘娘左右,薛贵嫔以娘娘性命威胁,属下不得不瞻前顾后,此恶毒妇人,便是害死娘娘的元凶,若非她将娘娘带到此地,娘娘怎么可能出现意外!”
薛舒婉心知皇后已死,她已必死无疑。
她既难逃死劫,更加要知道心中的答案,她用尽力气扑腾着推开两侧的守卫,“陛下,陛下!臣妾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害得臣妾终身不孕!臣妾不相信,臣妾不相信不是皇后!”
回应她的,只是男人倏而抬起来的墨眸,
朝她望将过来,极为冷漠,冷寂,透着阴仄仄的寒气,让人如坠冰窟。
薛舒婉好像一瞬间知道了答案。
她骤然僵住,随之发狂怒吼,“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痛哭之余大声喊叫,“不!”
谢瑾瑜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愤怒不已。
她站起身来走到薛贵嫔跟前,反手狠命的打了她数个耳光,她气得浑身都在颤,“薛舒婉,你这个毒妇!皇后娘娘单纯善良了一辈子,你竟敢怀疑她,害她枉死!你不得好死!!”
薛舒婉被打得嘴角都是血。
她伏在地上,憎恨的扯出一个笑,“哈,哈哈……”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
“陛下!臣妾终于知道了,原来您是为了保护皇后,才立了臣妾这么个靶子而已,哈哈!”
众人全都怔怔的看着癫狂的薛贵嫔。
看起来,她已经全然疯掉了。
“皇后娘娘死了,她不是死在我手中,而是死在陛下您的手中!”
薛舒婉极为疯癫的大笑,“臣妾恭祝陛下永失所爱,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
宁玄礼目眦欲裂,血红的双眼全是盛怒,男人一口气几乎提不起来,“带下去,杀了!夷三族!”
“啊!”
薛贵嫔痛苦的大叫着冲撞在柱子上倒地,她显然是自尽了。
众人还在惊骇之中。
“鞭尸,五马分尸!杀,全杀了!给朕把他们全杀了!”
“是……陛下!”
季长晖勉强保持镇定,让人将薛氏尸首带了下去。
裴今故彼时才彻底回过神来。
皇后娘娘当真已经……
他手里的拂尘一下摔在地上。
珍嬷嬷痛哭的跪倒在地,想要伸手触碰皇后尸身,又不舍得,“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啊!”
其余人尚在震惊,后怕,纷纷都跪得更深,头也埋得更低。
陛下已经处决了薛氏三族,应该没他们的事了吧。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说半句话。
柳聿臣于彼岸返回,换了一身衣服,他眉头一直紧锁,快步前往百佛舫当处。
皇后应当无恙才是。
皇后,应当无恙的。
待他到时,
只见到跪了一地的众人,湿透了的舟面,面如死灰的帝王,还有他怀里那已经了无声息的女尸。
柳聿臣顿时浑身一颤。
他竟心如刀割,怎么,怎么会这样,皇后……
他不自知的膝盖软下来,双膝跪地,错愕,忏悔。
若是当时他及早出来拦住薛贵嫔。
或许皇后就不会突逢此难。
是他害了她!
柳聿臣早已见惯各种各样死态可怖的尸首,为何见到皇后的尸身,他竟会心痛成这样。
那跪了一地的人群之中,
苏颐缓慢起身,叩首道,“陛下,皇后娘娘已然薨逝,不如由微臣验尸,也好让娘娘死得瞑目。”
“滚!”
宁玄礼一把揪起对方的衣襟,单手将人扔在地上,“给朕滚!谁也不准动皇后尸身半分!”
“陛下……”
苏颐几乎喘不过气来,“陛下,节哀……”
莫问赶忙将他扶住,“陛下,文正只是履行职责,陛下切勿动怒啊!”
“都滚!全都给朕滚!”
宁玄礼盛怒已极,眼泪跟着掉下,“朕杀了你们,朕要把你们全杀了!”
“陛下节哀啊!”
“陛下饶命啊!”
“臣等叩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臣等有罪,无颜面圣,臣等告退!”
率先有几人匍匐在地的退下,随后,众人也跟随大部队全都逃命去了。
赶紧跑,跑慢了,狗命不保!
快跑快跑!
舟面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几人没有离去,季长晖,珍嬷嬷,裴今故,裴霜意,谢瑾瑜,戚灼华,柳聿臣。
季长晖注视着皇后尸身,凝眉伫立。
还记得昔日在东宫时,皇后娘娘还是陛下的沈侧妃,那会儿,她真是天真无邪,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谁能想到,她这么年轻,就没命了。
他更担心的是陛下,跟随陛下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心念成灰……
他是大祁的皇帝陛下,他不可以如此。
他不能如此。
显然,陛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理智。
裴霜意只觉得自己心口的那条锦帕,烫得他致命的疼。
他早已六神无主,失魂落魄。
为什么娘娘要抛下他,娘娘……为什么……
宁玄礼抱着女尸站起身来,他眼里已容纳不下这天地万物。
这几人注视着他,跪下行礼,目光各异。
男人无视一切,
只是木讷的抱着皇后,一步一步走回圣临舫。
他像往常那样将她放在床榻上。
给她把身上冷涔涔的衣物全都脱下来,她身体还是一如往常,与从前没有半分差别,只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死寂冰冷。
男人的动作极为小心翼翼,温柔的怕弄疼她一样。
宁玄礼依旧温柔的看着她。
那双眼的位置,血迹已经干涸了,此刻的血迹开始显露出发深的颜色,慢慢的变为锈黑色。
“一定很疼吧。”
他呢喃着,眼泪又掉下来,砸到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给她擦下去。
他就这么坐了一会,大概很长时间,一直在低着头看她。
他这会儿才想到要做些什么。
吩咐人进来倒热水,往浴桶里面备好温热的水,不要烫,也不要冷,要正好的温热。像往常皇后沐浴那样,放的都是松针,白檀,凝露香油,四时鲜花。
所有的奴才都不敢打扰陛下。
快速忙碌好这一切,赶紧的退下去。
太可怕了,陛下竟然要给皇后娘娘的尸体沐浴,他疯了,他们的陛下失了神智了啊。
谁也没有想到,皇后竟崩逝于南巡途中。
谁也不敢,冒死规劝,劝陛下节哀。
谁能想到英明神武的大祁皇帝陛下,也会有饱尝丧妻之痛的一天。
人生无常,大致如此。
最是人间留不住,任是帝王也无用。
宁玄礼抱着她的尸体,手里使不上劲,他差一点将她摔疼了。
他紧张的抱着她放进浴桶里。
她已是一具尸体,倚靠着桶壁,脑袋歪向一侧,热水的水蒸气氤氲而上,也温暖不了这副冰冷的尸身。各色的花瓣有几片粘在她身体之上,更诡谲妖艳了。
宁玄礼熟练的拿起白色浴巾,给她擦洗身子。
像从前那样,他早就伺候惯她了。
他给她洗得很认真,把指甲缝中的污泥都洗得一干二净。
“阿拂这么好看,一点地方都不能有污垢。”
他给她洗好,再给她擦拭掉眼眶周围已经干涸的血痕,慢慢的擦,怕给她擦疼了。
血迹被热水擦掉,她面孔还是那么漂亮。
宁玄礼温柔似水的眼神,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抱在怀里,拿自己的衣服给她擦干净水珠。
他把她重新放回在锦榻上。
他开始给尸体涂抹玉容膏。
玉容膏的气味真香啊。
只是涂了全身,也不见起什么滋润的光泽。
然后,他给她换上新衣服,那是他让礼部制来的圣后冠冕服饰,金色绣日月山河纹的锦衣。
熟练的给她上妆,梳发。
最后,拿了一条金色缎带蒙住了她受伤的眼睛,只露出那张嘴巴,点染了红色唇脂,栩栩如生。
真的是栩栩如生啊。
宁玄礼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再度搂住她,回应他的,也只是因为他的力道跟幅度,她头饰摇曳起来的珠玉撞击声。
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了。
宁玄礼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是朕的错,都是朕不好。”
“阿拂恨朕吗……”
“阿拂怎么能一走了之呢!你不要朕,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