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营离开后,天色尚早,今川义元便决定带着侍卫策马出城逛逛。正值盛夏,炙热的太阳烤得身体发烫,没走多远就已经是大汗淋漓。过去的酷暑天里,今川义元都是躲在寺里的凉亭内不肯出来,一天能洗三次澡。不过今川馆外农田里的农夫可不比今川义元的悠哉,一个个都深深地弯着腰,在庄稼间劳作着。
“好热啊,还很闷,真是鬼天气啊,老人家不休息休息吗?”今川义元策马来到一处田埂边,向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民问道。那个老人家赤裸着上身,浃背的汗几乎成股流下,而下身穿着的粗麻裤子也已经被浸透了。
“好叫武士老爷知晓。”老伯匆忙跪下行礼后,发现这个武士倒也随和,便倒撑着锄头,一边扶着腰喘口气,一边对今川义元道,“天热,那日光就足;天闷,那就说明要下雨咯。又有太阳又有雨,今年的收成就好嘞,哪还敢说天气不好?”
“怎么还叫您出来劳作?”今川义元仔细打量了下老伯,发现他的须发都已经斑白,牙齿也缺了不少。
“两个儿子都应征,没啦。一个前些年跟着武士老爷死在三河了,还有一个几个月前死在蒲原了,尸骨也没找到。”老伯谈起自己两个孩子的死,却仿佛没有流露太多感情一样,“但这日子还得过不是,俩孩子的娃娃还指着俺养活呢。俺那大儿子的孩子现在也下地了,能帮俺干些活。”
“非常抱歉…”今川义元闻言神色一暗。
“这有啥的,不都这样吗,谁家没几个死人的?俺爹和俺弟弟当年也是应征死的。”老伯活动了下自己的筋骨,长叹了一口气,“咱们骏河算好的嘞,几十年没怎么打仗了。若在那战乱的村子,武士老爷们一过,庄稼地就全被抢没了。”
老伯边说边指了指东北边远处靠近官道的一处荒芜的田地,隐约可见田地里有几个渺小的身影正跪在泥土里,试图寻找些许还存活的庄稼,“那里,之前福岛家的武士老爷们逃难时经过,踩坏了多少庄稼,千代婆婆家今年的收成算是没咯,一家五口不知道咋过呢。”
“今川家没有给抚恤和补偿吗?”
“抚恤有,补偿吗,天下有哪家会发的吗?今川家好歹荒年会免些租子,就已经不容易啦…”老伯倒是豁达,乐呵呵地笑了几声,轻柔地捧着长势喜人的稻穗,“但是抚恤也不够啊,俺家好几口吃饭的嘴呢,那守寡的儿媳也病了,抚恤钱早就拿去买药了。”
“谢天谢地,骏河就打了那一仗。要是现在打起来了,再征一波民夫……”老伯扶着锄头,看向了不远处仍旧在埋头除草的小孙子,“俺家没男丁了,估计那孩子就得被征去了。俺一个人可收拾不来这么大一片地。秋收要是耽搁了,今年欠的债也还不上了,饭也吃不上了,这冬可就不好过咯……”
说完这句话,还没歇多久的老伯就和今川义元告了声罪,继续弯下那已经衰老不堪的腰部,埋头在田间劳作起来。今川义元翻身上马,看向广袤田野内无数为了生计而竭尽全力的农夫们,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即使是最普通的一件了,还是比这些农民们最好的衣服要好上无数倍。他看了眼老伯手上斑驳的老茧,又看了眼自己白净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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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6月15日清晨,今川馆天守阁内,今川宗家的家老重臣们齐聚一堂,这还是今川义元继位后第一次正式召开的评定会议。今川义元本人坐在主位,作为摄政家宰的太原雪斋则坐在斜侧,而寿桂尼则在屏风后旁听会议。
在今川义元的左侧,依次坐着朝比奈泰能、三浦氏满、冷泉为和、小笠原春义、鹈殿长持、安倍信真、蒲原满氏、兴津正安、一宫宗是;而在右侧,则坐着冈部亲纲、濑名氏贞、关口氏禄、松井贞宗、庵原忠胤、荻清誉、由比安忠、长谷川元长、新野亲种。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坐在更下方的旗本直臣们:松井宗信、山田景隆、浅井政敏、牧山名左、梅山氏高等人。以上众人,便是如今还追随今川宗家的全数重臣。
众人按照礼节向作为家督的今川义元俯身行大礼,并逐一汇报了领内的情况。由于战乱影响,除了交由安倍家管辖的梅岛金山可以正常提供盈余外,其余各家的财政都有些吃紧,局面不容乐观。太原雪斋一边草草在纸上记着,一边苦思着之后的对策。今川义元倒是轻松一些,在众人汇报完后率先开始了活跃气氛的闲谈,向早就看到的朝比奈泰能桌案上摆着的酒瓶发难了。
“朝比奈备中,连评定会议上都要喝酒吗?”今川义元佯装不满,笑着问道。
“哈哈,殿下第一次参加评定,难怪不晓得。当年早云公立下大功,被老主公赐予了‘着履上殿’的恩典。而在下我立下大功后,则向老主公讨要了‘带酒上殿’的特权。”朝比奈泰能边说边豪饮了一杯,周围的同僚们显然也习惯了他那特立独行的做派,居然没有一个人表露出异常。
“可惜早云公的子孙们却是忘恩负义。”冷泉为和冷声接茬,作为今川家的外交僧,他曾多次到访小田原城,维持与北条家的联络,如今也最为愤慨。
“先主尸骨未寒,北条家就背信弃义,得亏先主临死前还出访小田原城一月之久,此般情谊却是喂了狗。”冈部亲纲也是恨得牙痒痒。北条家在今川氏辉死后的光速破盟,只会让后世觉得今川氏辉一系列旨在巩固骏相同盟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难免会对今川氏辉大加嘲笑和贬低——这是作为今川氏辉第一亲信的冈部亲纲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富士家、葛山家不是一样深受恩宠,如今北条家一来,照样反了。”接下来开口的是荻清誉,他的领地在富士川西岸,与武田家控制的骏北和北条家控制的河东都接壤,一直以来承受着最大的防务压力,却从未抱怨一句,而是依旧对今川宗家忠心耿耿。以他的身份,的确最有资格谴责那些倒向北条家的河东豪族。
不过今川义元知道,包括富士家在内的部分豪族,内心是不想投向北条家的,只是迫于形势。富士信忠在局面危机时还上表今川义元,得到允许后才向北条家投降,暗中也仍然和今川家保持着联系。当然,在评定会议这种人多耳杂的环境下,是万万不可能替富士信忠表白的,只能让他暂时蒙受冤屈了。
“北条家就算是狼子野心,好歹也还是念着祖辈的情分的。”关口氏禄缓缓开口,似乎是想要缓和一下大家的情绪,“无论如何,也没有再越过富士川西进今川馆了。”
“那是不想吗?分明只是因为武田家在骏北牵制罢了,他们担心一旦西进,武田家从北而入,到手的河东就没了。要是武田家的人从边界调走,北条家那些宵小指定第二天就打过来了。”冈部亲纲对北条家的态度显然恶劣到了极点。
“堀江城的大泽父子倒是忠志之士,当日放大泽公子回去时,本以为他会倒向叛贼一方,没想到却真的举兵起义,奋力防守数十天而城不失。”濑名氏贞同样不想看到大家的态度逐渐激化,便转移了话题,提起了远江的局势,对大泽基相和大泽基胤赞不绝口,“如今家督殿下已然回归,那今川良真知晓我们大军将至,故而不得不收缩兵力了向东布防,堀江城压力骤减。前些日子,堀江城甚至已经往我们这里派来忍者通信了。”
“天野家分家的天野安艺守(天野景贯)也不错,上个月响应我们对远江豪族发出的反正号召,试图从叛逆的天野景泰手里夺下犬居城。本来几乎成功,可惜被今川良真及时派兵弹压了。”远江二俣城的松井宗信提起自己邻居家里的变故,不由得有些惋惜地叹道,“现在他逃到了在下城中寻求庇护,仍日日夜夜念着打回犬居城,让天野家重回今川宗家名下。”
“殿下,何时点兵平叛?”朝比奈泰能又干了一瓶酒,随后摸了摸嘴,跃跃欲试地看向今川义元,“早一天平定内乱,我们也早一天可以从北条家手里抢回河东。”
“在下愿为先锋,为先主报仇雪恨。”冈部亲纲越列而出,言辞恳切地恨不得现在就点兵杀往远江。
“请将先锋交给在下!僭越了,左京进殿下莫怪。”松井宗信见状也向前跪下。
一时间,请战者群情激奋。都是一腔热血的武士,此时又有谁甘于人后。
太原雪斋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眼今川义元。虽然他和今川义元之前约好,让他等到今川家稍微整顿一段时间后再发兵远江,但是考虑到今川义元现在肯定满脑子想着快些壮大家族以迎娶佳人——若是他此刻顺应军心,答应下来立刻出兵,太原雪斋也好不反驳了。他也没想到,朝比奈泰能的一句闲谈,就把会议的节奏带到了这般程度。他刚才一直闷头琢磨怎么精简收缩财政,一个不留神就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
“还是秋收后在出兵吧,准备完善后,我们才可以一蹴而就,着急不得。”
出乎太原雪斋意料的是,今川义元居然主动站出来制止了请战的势头,之后又好言安抚,平息了大家的不满。
会议结束后,重臣们悉数散去返回领地,今川义元在送走了大家后便悄悄地扭头就走,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太原雪斋一路尾随到了天守阁,发现今川义元桌上摊开着几本没怎么看的和歌集,人则站在桌案边,有一下没一下闷声颠着蹴鞠。
“为什么不急着出兵了?”太原雪斋靠在门框上,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徒儿倒是有懂事的时候吗?”
“不是老师你说不要急着出兵的吗?”今川义元没有抬起头,没精打采地答道。
“你心里念着佳人,也想快些出兵,为什么又打退堂鼓了?还明说要秋收后再……喔——”太原雪斋说着说着,自己却忽然明白过来,露出了欣慰而带着几分调侃的笑,“听说你昨天下午出城兜圈是去了农田,莫非承芳你这孩子又起了恻隐……”
“老爷子你烦死啦!”今川义元瞪了太原雪斋一眼,没好气地上一脚蹴鞠踢向太原雪斋,把太原雪斋吓得踉踉跄跄地退出了房间。今川义元随后快步跟上,一把将门在身前关上,“今天公文你自己批去!”
“哈哈…承芳你这臭小子……”被赶出门的太原雪斋却是一点都不生气,乐呵呵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在榻榻米上坐下,用手缓缓抚摸着他那珍藏多年的破旧箱子,轻声念叨道:
“你这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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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开学了,之后开始两天一更了,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