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侯府朱漆回廊时,赵钧飞身下马跨进府门。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廊下府内的仆从们皆是脚步匆忙。
青石砖上洒落点点烛火,映得满地人影摇晃如流萤。
“外公,这是在做什么?”
庆阳侯正倚在看仆役悬挂灯笼,闻言抚须笑道:“京城来了巡边大臣,我自是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为其接风洗尘的。”
赵钧望着外公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正午那姑娘攥着染血披风的模样,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两下,漫不经心地理着披风:“巡边大臣?谁啊?”
“是崔首辅的三子、户部崔嘉逸,他和他大哥两人可谓是将国库管得滴水不漏,谁也别想从他们手中扣出一分多余的钱。”庆阳侯用银剪挑亮烛芯,火苗窜起的瞬间,将他眼角的皱纹映得更深。“陛下器重,百官服气,这样的人老夫也愿意和他喝两杯!”
\"崔家人?\"赵钧脱口而出的道。
庆阳侯握着银剪的手悬在半空,“对啊,崔大人奉陛下也就是你家老爷子的命令代之巡边,怎么了你这反应...”
喉间一时像被堵住似的说不出话。
赵钧望着廊下摇晃的灯笼,突然想起母妃几个月前前的那封家书。
娟秀字迹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海棠,絮叨着崔首辅家的孙女如何如何的知书达理、如何如何的才貌双全,末了还画了个囍字打趣调侃他,说就怕人家崔首辅不舍得将孙女嫁给他们家。
“外公,那崔大人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的状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庆阳侯眯起眼睛,像头嗅到猎物的老狐狸:“说是带了位家眷……你打听这个做甚?”
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他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随便问问。”
“臭小子,不说实话还想蒙我呢!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庆阳侯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
老侯爷眯起眼睛,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怔愣了片刻,“等等,崔家人,你傍晚时在军营和我说自己正午时分在城外救了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姑娘。”
“这,这姑娘不会是你母妃信里说得那个……她给你看中的小媳妇吧?”
赵钧的话语卡在喉间,想起姑娘离开时那抹促狭的笑,她一定也是知道母妃提议的二人亲事,甚至知道他也在西境。
所以才会看到他就立刻问他贵姓,甚至在得知以后露出那样的笑容。
略觉窘迫尴尬之余,赵钧不禁也佩服那姑娘的洞察之敏锐。
“哎,那姑娘怎么样?你母妃的眼光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庆阳侯笑得眼角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赵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开,“非,非礼勿视,我当时是救人,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看成何体统?”
“没怎么看?”老侯爷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震得廊下灯笼晃出满院碎影,“那你耳朵根子红个屁呀!老子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还能看不出你这点心思?”
赵钧咬着后槽牙不吭声。
庆阳侯拍着大腿站起来,“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这姑娘指定就是崔首辅家那位!”
“也不一定,万一是别家的姑娘也说不定。再说了,她一个首辅的孙女,没事往这跑什么?”赵钧下意识脱口而出,喉结掩饰性的滚动着。
庆阳侯也对这个问题思虑了一番,拖着长音凑近,“难不成是来看你的?”
赵钧不能理解,“看我?看我做什么?”
老侯爷戳着他胸口恨铁不成钢道:“笨死你算了!你母妃不是和人家姑娘父母明示暗示了好几次吗,世家大族里,受宠的小姑娘,哪有几个愿意嫁给素未谋面的人?”
“依我说,人家定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样,俊不俊、合不合她心意!不然好端端的京城贵女,巴巴往这鸟不拉屎的西境跑做什么?”
这话如惊雷炸响在赵钧的耳畔。
……
驿站西厢房的铜盆里,清水映出暖暖素白的手腕。
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裙裾,云锦在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暗绣的银丝卷云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铜镜前,丫鬟灵巧地将青丝绾成随云髻,几朵蓝色珠花错落插在发髻间,清雅素净。
崔嘉逸在门外轻叩门环:“暖暖,准备好了没有?”
暖暖对着铜镜最后整理了下鬓角,“三叔,我马上就好。”
马车停在侯府朱漆大门前,门楼上的灯光将夜色照得通明。
庆阳侯亲自迎出,雪白的胡须在晚风中飘动。
庆阳侯和崔嘉逸寒暄客套了几句,说了些场面话。
暖暖福身行礼,凤步摇的珍珠流苏轻晃。
赵钧忙别过眼。
暖暖清晰察觉到原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忽然移开,她满心疑窦侧身望去,赵钧不经意间瞥了眼。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暖暖眉眼上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赵钧却被这笑意看得心慌,喉结滚动,眼神不自觉地躲闪——
她到底在笑什么?难道是在笑自己正午那会没有认出她的傻?
……
檀木桌上,酒樽碰撞声清脆如环佩。
庆阳侯仰头饮尽杯中烈酒,“崔大人此次巡边,有什么用得到老夫的地方只管开口。”
崔嘉逸执起酒盏,浅抿一口后笑道:“侯爷放心,若真有需要,在下不会客气。”
“只是这逃兵作乱之事,还需老侯爷严加彻查,莫要坏了边境安稳。”
庆阳侯猛地拍击了一下桌案,“那两个狗东西,我定要扒了他们的皮。”
说罢举杯仰头灌下。
庆阳侯笑道:“崔大人家姑娘生得标志,往这一坐,倒把我满屋子灯彩都衬得黯淡了!”
崔嘉逸无奈抚须:“老侯爷谬赞了。这丫头一向顽劣贪玩,此次非要跟着来西境,不过是图个新鲜热闹罢了。”
说完,崔嘉逸忽然将目光转向赵钧,酒盏在掌心轻轻打转:“世子驻守边境这些年劳苦功高,王爷王妃日夜悬心。不知日后可有打算回京城?”
赵钧正心不在焉的思绪纷飞,冷不丁被点到名,险些碰翻面前的银壶。
“自然是要回去的,总不好叨扰外公太久。”
“我倒是不怕你打扰。”庆阳侯笑道:“只是你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总在边境待着也不是回事。陛下若知道,还以为我拖着他孙子在这边吃苦呢。早点回去也好,如你母妃所愿成家立业,让她也不用再担惊受怕的!”
满座武将闻言哄笑,赵钧不置可否,目光却下意识瞄向斜对角的人儿。
却见她正专心致志地用银匙舀着羹汤,水蓝色裙摆铺展在软垫上,发间凤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倒像是完全没听见这番调笑。
可当她低头时,赵钧分明瞥见她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春日里揉碎的月光,晃得他心跳都乱了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