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暮短暂的十七年岁月里,她只待在两个地方,一是妙月神学院,二则是拒敌城。
兆天年,齐暮出生于四方洲大陆南仙洲的拒敌城,对于七岁以前的记忆,她总是记不太清,只隐约感觉年幼的自己并不如现在这么般冷漠和孤傲,相当长的时间里,她都会缠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而父母也赐予了她足够的慈爱和偏袒,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在母亲死亡后,齐暮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开口,这一状况一直持续到年。她拒绝和任何人交谈,也拒绝做任何事,只维持着基本的生活需求。在空无一人黝黑漆暗的屋子里,齐暮养成了三个习惯。
她拒绝吃任何肉制品,包括一切有肉味但实际上是以素菜制成的食物,这导致她的发育远不如同龄人,在步入青春期后逐渐呈现出一种纤细苗条但却羸弱将死的诡异样子,事实上,如果离得近些,能很明显得看到她皮肤上的静脉血管,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她能活到成年,但囿于身份尊贵,没有人敢更改她的决定。在早些时候,齐元明曾做出过努力,他会把晚饭的地点改到女儿的小院,同时配上一些看起来就十分有食欲的佳肴,轻声呼唤女儿出来,但齐暮从来没有答应过,齐元明只得老老实实的夹些肉菜放在碗上,走进屋里亲自喂她吃下去。齐暮死死地抵住牙关,怎么也不开口,但她不过七岁,如何拗得过大人,终于还是被强迫性地塞下了满满一大嘴肉。然后没有征兆地,她的胃部传来一股震颤,随即直接将肉吐了出来,伴随而来的还有绿色的胃液。齐元明惊呆了,终于接受了自己女儿再也不能吃肉的事实。
其次,她还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自兆天后,齐暮就几乎没有闭过眼,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但她却以极大地毅力坚持了下来,甚至越到深时,就越精神抖擞。她没有黑眼圈,导致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不睡觉,相反,所有人包括齐元明,都以为她在长期有如监禁的生活里获得了救赎,能够重新向前看。很遗憾,齐暮从来没有忘记过去。在三年闭口的时间里,她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去感知时光的流逝,其余什么也不想,这让她更为适应盲人的生活,比正常人更能敏锐地察觉到外界的变化,同时也察觉到自己已在逐渐崩坏的身体。
第三,不眠和禁肉带来了另一个坏习惯,吃土。她执着于院子里湿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墙皮的气味,因为心有愧疚,总是藏起口粮来等没人时再享用。她仍记得被父亲抓住的那一天,她被迫吃下数种颜色难看味道难闻的药剂,吐得死去活来。从那天以后,父亲开始对她实施严厉监视,在院子里洒牛胆汁,往墙壁上涂辣椒油,相信用这些办法可以遏制她的恶习。仅为了避免再次经受这种摧残,她谎称自己已对泥土再无半分冲动,又经过长达数月的监视后,才再次拥有独自入睡的权利。
禁肉、不眠、吃土是她对自己的惩戒,只有这样,她才能产生罪恶缓解的幻觉。只是她一直没有去想、也没注意到,种种的错误行径充分地暴露了她强烈的自毁倾向,换言之,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该活下来,但却没有一件事能促使她献出生命。
时间来到兆天年,她的学伴东方云梦、陈迓、巫马湘早已归家,齐元明为了拯救她日益阴沉的性格,终于做出了一个违背旧例的决定,送她进入神学院,期盼在人多的环境里她能有所改变。
齐暮只在妙月神学院待了一年,做了两件事,一是成为了坚定的疫病女神信徒,二则是培养了一个持续终生的爱好——阅读。随着鲜奉王朝统御的日久,疫病女神信仰已成为四方洲信仰人数最多且唯一为官方所尊崇的信仰,来到神学院后,齐暮很快就了解到有关于疫病女神的诸多事迹。她了解到永知女王乃是疫病女神在四方洲的使徒,而永知女王济危扶贫、拯救万民于水火中,将人族从其他族群的压迫中解救出来,很快,永知女王便成为了她的偶像,她决定认真地活下去,做出像永知女王那样的功绩,以此来为自己赎罪。也就是在这之后,她不再埋怨自己为何天生眼盲,接受目盲乃是疫病女神的恩惠。她发自真心地认为恩惠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她无时无刻地意识到她一直背负着罪恶。至于阅读的爱好则是由于她的表姐,这点容后再提。
作为齐元明的独女,也是板上钉钉的第三十九代拒敌城主,齐暮不可能一个人去神学院,她的表姐“梓喉”蓝煜燕(兆天年——兆天年)适时出现,尽管,在来到妙月神学院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姐。她曾一度怀疑这是父亲为了体面地监视自己而伪造的一个人物,但在私下的打听下,她最终还是确认这位活泼狡黠、比她大上五岁的少女确实来自岚望城的蓝氏一族,是她母亲的堂姐的女儿。虽然齐暮一直试图保持距离,但显然蓝煜燕得到了私下的命令,一直跟在她身旁形影不离,最后她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她从不觉得与自家表姐足够亲近,但在神学院的生活里,蓝煜燕又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人。
齐暮并不住在神学院为学生们分发的洞府,在教师们居住的区域,她拥有一块极大的土地,可以做任何事,但最后只是建了一间小院,其他地方仍是荒土,加上贴身女仆、看院护卫、扈从、庖厨也不过三十二人,当然这些仆役的一尽开支全都由齐元明供给。她一般在寅时一刻假装醒来,但不会起床,也不动弹,仅如夜里般盯着藻井,什么也不想。一刻以后,女仆竹影会准时敲响房门,提醒她该起床了。虽然眼疾天生,但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努力便能清楚地分辨出房间中各样物件的摆放位置,穿搭衣服,收拢头发,全不在话下。寻常奴仆都将齐暮私下的努力作为心眼通天的证据,对她更加地尊敬,但只有她知晓自己为了泡了一杯茶水喝,手心被烫伤过多少次。随着修为逐渐增长、并学习过众多灵术后,她几乎不会再犯错,但却也曾为此懊恼,因为她总感觉自己与这个毫不相干的世界靠得太近,而她拒绝与一切事物亲近。因此在接下来的生活里,她刻意地不使用灵力,仅凭以往锻炼出来的技能行事,但一样没发生任何差错。
在神学院里,齐暮的生活规律而枯燥,上午学习经文,下午修炼灵术,晚上静思,从来没有任何突发情况。只有水曜日的晚上有所变化,而这还是蓝煜燕努力争取的结果。每逢这天,蓝煜燕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把半推半就的齐暮带往鹤湖小居,只为一睹神学院内风云人物厉文谦的风采。
在表姐的身上,齐暮第一次知晓了爱情的存在。厉文谦早有婚约,但蓝煜燕痴心不改,甚至以割腕为威胁,只渴望得到他的一丝爱意。厉文谦是一位谦谦君子,礼貌且有风度地拒绝了蓝煜燕,这致使她有数周的时间都称病在家,靠着爱情诗集和市井小说弥合创伤。从那个时候起,齐暮便下定决心绝不沾染爱情这倒霉的玩意儿,因为她觉得这会令人失去自我。
在蓝煜燕终于开始好好上学后,为了不被同学们嘲笑,她经常去集文馆打发时间,自然而然地齐暮有时候也会去集文馆。看见浩渺如烟的书海后,齐暮切实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在随意摊开本书并彻底沉迷后,她爱上了这种汲取知识的感觉,不仅仅是由于能博文广知,更多地则是进入脑海中的知识能促使她不停止地去思考,进而去忘记那一直努力忘记却一直紧跟着她的凄惨往事。可以说,短短一年的神学院生活,她有大半的时间都待在集文馆。
神学院只在冬季放假。齐暮还记得,她在放假的三天前暂时停下了修行,开始收拾行李,之后和蓝煜燕去山水阁吃了一顿晚餐。第二日早上目送表姐离开,她则等到正式放假的时间开始才在女仆竹影和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返回拒敌城。
虽然宗族一直施压,但丧偶之后,齐元明并未续弦,将一切精力都放在拒敌城的庶务及兴盛上,因此齐暮回家后并没有看见自家父亲。回到拒敌城,她第一件事便是到先祖祠堂上香祷告,随后不理亲族的邀请,一个人跑到城外的山庄准备度过同样枯燥的放假时日。尽管父女二人的关系并不算融洽,且多年不曾私下谈心,但齐元明回到拒敌城的第一件事还是和齐暮一起吃一顿家庭间的私人晚餐。在餐桌上,齐元明问了一些学院中的事,齐暮则将自己的学习情况如实相告,至于其他事,她并不知晓。父女二人的谈话遂在沉默中结束。
因此,齐暮对齐元明的印象并不算清晰,唯有此前她偷吃泥土被发现,父亲愤怒和心痛交织的面目偶尔想起。
但是感觉到手心的温暖,齐暮却发现记忆一下清晰起来,小时候被救回来后父亲既担忧又关切的容颜,餐桌上父亲欲言又止落寞的神情,疫病女神神殿里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望伤患时小心翼翼的话语,一切有关父亲的回忆都如风吹回来般萦绕在脑海。直到此时,她才发现父亲深沉的爱,而她也从未做到绝情,却因愧疚自掘囚陵,拒绝着一切。
“对不起,我...没办法答应你,至少,现在不行。”好不容易把回忆全部驱散干净,齐暮终于回过神来。
此时雨还下着,二人的手仍牢牢得握在一起。
“为什么?”李之罔不以为忤,笑道,“难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没有,你...很好。”齐暮一瞬间想到她的表姐和表姐曾追逐过的爱情,摇摇头,“是我有问题,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担当不起你的爱意。”
“我不在意这个,你应该明白的。其实之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偏偏会想保护你,抓住你的手使我明白,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已为你倾倒。”
“可是,我真的无法答应。”
少女没想明白,一个人只有在爱上别人时,才会慌张隐藏自己的缺陷,企图以艺术品般的无暇绽放于爱人的心间。
“我等得起,等你什么时候答应了再告诉我不迟,就算日后你不愿,我也无悔。”
李之罔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齐暮惊讶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怎么会有人准备以一生的时间去爱她,她应该遭人唾弃才是。
“请让我思考一阵,好吗?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好啊。”
兆天年,李之罔重新回到南仙洲,走了很长的路,过了许多道关卡才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齐暮。那时齐暮已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的脸皮松弛,已经有淡淡的皱纹,身子像根竹竿般杵着,似乎根本无法撑起套在身上的盔甲,一切过往的痕迹都在岁月的碾磨下彻底消散。但他仍然爱着她。
“那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了吗?”二人的手已经松开,距离却比之前任意时刻都近得多,李之罔便问道。
“我要去岭山,不想拖累你。”
“岭山?”李之罔有些诧异。
齐暮点点头,以示她没有说谎,“很长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在你讲了岭山的事后,我便想去看看,打听山妖们的想法,这也算...我这无用之人能为王朝、为我齐氏做的一点小事。”
李之罔知道这时候绝不能阻止齐暮,否则一定会让她再次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便道,“岭山只有山妖能参加,我们俩又是人族,混不进去,不如直接去高望城,在那儿我们...”
“我有方法。”齐暮打断道,“之前我学了一门灵术,能将面目和气息全都转换成山妖的样子,他们绝不会怀疑的。”
“那行,我陪你去。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若是发生危险,必须要听我的。”
“好...”
李之罔却不知道,齐暮再一次对他撒了谎。她从来就没有活下去的想法,只在罪恶的侵蚀和赎罪的动机下,想让自己这条已无足轻重的生命能够绽放得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