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列国中,除却执掌玉玺的君王,那些蛰伏暗处、窥伺龙椅的诸侯亲王们,亦会暗中培植私兵。
只是豢养军队如饲虎狼,需以金山银海为饲,非到生死存亡之际,谁也不会将这柄双刃剑轻易示人。
甲胄军杀唐氏?
为何要这么做?
温宁指尖轻叩案几,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成幽蓝的光。
若说动机,可战玉容既愿供出孟春行踪,便已自证清白。
“唐氏自战玉容入府为侧妃时,便深居简出,纵知晓秘辛,也该是墨靖远的。然则……”温宁欲言又止。
烛影斜斜映在墨云稷脸上,将他眉弓下的阴影割裂成深浅不一的沟壑。“那夜我踏月入府,原想探一探那令牌一事。谁知府中暗卫的身手……”他喉间溢出一声嗤笑,宛如刀锋刮过粗粝砂石,“破绽百出的合围之势,怕是九婴山下三流门派的杂役弟子,都能撂倒他们三五个。”
烛光忽地掠过他眸底,将讥诮淬成凛冽寒芒,“若这位王爷真有豢养私兵的胆魄,又怎会被啸元帝当作掌下的提线木偶?”
温宁将密信凑近烛台,火舌舔上信笺时,她突然蹙眉:“如此说来,唐氏被分尸,这手法倒像是要毁去什么。”指尖蓦地攥紧半焦的纸页,“未出世的婴儿!难道那孩子身上有让人忌惮的秘密?”
“蹊跷在此。”墨云稷指节叩了叩桌案,“以卷宗所述,当年,陛下亲卫赶到时,唐氏被残忍杀害,人牙贩子早无踪迹,可我们寻到的老贩子却说他们剖腹取婴后,并未碎尸灭迹!”
温宁猛地抬眸,茶汤在瓷盏中泛起涟漪,“中间相差的时辰,足够另一批人马,或者折返回来的战家死士将唐氏尸身剁成碎块。”
紫檀木椅发出艰涩的吱呀声,满头银丝的宗主抬起枯瘦手指摆了摆:“这点老身已经派人查过,那日战家死士折返回来时,唐氏尸身已经被啸元帝的亲卫带回。唐氏被害之地,除了人牙和啸元帝派出的亲卫,再无人靠近那个地方。”
温宁突然冷笑出声,震得烛火明灭不定:“那便是——陛下,或者是陛下的亲卫说了谎!”
宗主微微点了点头:“老身在接到密报时,也怀疑过啸元帝,所以派人出去调查陛下那伙亲卫,稀奇的是那伙人好似人间蒸发了,竟没留下半点痕迹。”
墨云稷猛然起身,墨色袍角在月光中掀起惊涛般的暗涌。
他踏过满地银霜时,鎏金螭纹腰封折射出冷冽寒芒,靴底碾碎窗棂间漏下的斑驳月影。“此事,我来查!”
门扉轰然洞开,夜风卷着残叶扑进来。
雕花门扇重重撞向石壁,惊起檐下栖鸦凄厉的嘶鸣。
他逆风而行的背影仿佛要融进夜色。
若那些玄甲军当真是啸元帝豢养的黑兵,那十几载追寻的燕池国灭门惨案,便要撕开血淋淋的真相了!
温宁神色微怔,凝视着随风晃动的铜制宫灯,琉璃罩内烛火明灭间,映出她眼底暗涌的波涛。
待墨色衣角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才转回目光对宗主敛衽垂首:“唐氏幼子若当真被卖入五国王庭,只怕早已被抹去胎记,改换容貌。纵使来日相逢对面,怕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何止是不识?”宗主微微仰头,赤铜鸠首在烛火下泛着阴冷的光泽,“昔年墨靖远举王府之力尽力搜寻,都未能寻得线索,你以为那些贵人当真一无所获?”
宗主忽然冷笑一声,手掌落在案几上,“怕不是查到金玉其外的锦绣堆里,藏着见不得光的蛇蝎窟!”
温宁指尖轻颤,案上茶盏泛起细碎涟漪。
她心中明白,能查到如今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
当年墨靖远和众多想先一步知道缘由的那些权贵都查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如今看来,不是没查到,反倒是窥视到什么,心生恐惧,只得将所查线索一一毁掉,对外便说“唐氏死的蹊跷,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温宁起身盈盈一拜,垂首时,青玉簪尾坠着的冰蚕丝流苏扫过鎏金缠枝莲纹的袖口,“多谢宗主相助。”
宗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既是云稷的请求,你无须多礼。你的事,云稷已经飞鸽传书与老身说明,你且安心在九婴山住下,你若愿意,便做老身的关门弟子吧。”
温宜广袖垂云般铺开在青金石地面上,俯首时肩头后忽现朱砂痣,“温宁见过师傅!”
墨云稷留下的药瓶在月光中泛着幽光,倒有几分像墨云稷那双寒澈澈的眸光。
第三日寅时三刻,暴雨将倾未倾。
墨云稷立于斑驳铜钉门下,未束的玄色蟒纹广袖灌满东南风。
当第一道惊雷劈裂护城河倒影时,百名豸卫铁蹄已碾碎长街石板缝里溅起的尘嚣。
“拜见大人!”
惊雷的暴喝惊飞城楼脊兽口中含着的铜铃,墨云稷却抬手拂去肩甲凝结的夜露。
他没有更换朝服,而是飞身骑上破月,直奔皇城面圣。
铜铃铛儿撞破马蹄声,童谣裹着雨前潮湿的气息往人耳朵里钻。
“弃婴摇落茶马道,
温宁抱着糖罐笑。
玉册飞上金枝梢,
郡主新衣绣满鸟。
铁链叮当星子掉,
战血洇透黄历诏。
流放令上添红芍,
肩骨一朱痣,千人面,一骨雕。”
稚嫩尾音突然被马蹄踏碎,墨云稷手背青筋暴起,缰绳勒得破月鬃毛渗出血珠。
“京都城里出了何事?”墨云稷太阳穴突突跳动。
童谣的尾音被风撕成碎片。
惊雷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出城后第二日,木知府带人挨家挨户的搜查,没过两日,这城中就到处传唱这种歌谣,映射温宁姑娘是战家二郎之后。”
墨云稷掌心的旧伤突然沁出血珠,坠在腰间玄铁令的獬豸目上。
他扯下腰间的玄铁令,“速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惊雷接过墨云稷递过来的玄铁令,他看见大人握令的指节白得发青,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沾在令牌螭纹上,正顺着兽目纹路蜿蜒成暗河。
“大人……”惊雷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一下,似有千钧重石压在舌根。
他素日里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此刻却觉胸中翻涌如潮,再难缄默,“温宁姑娘的身世,实不能再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