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究竟想做什么?卡斯汀抱着破碗抬起了头,雪花落在他的脸颊上凉飕飕的,他茫然地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同伴,摇了摇头。
“真的吗?我记得昨天有一位吟游诗人在这里表演,你的眼睛很亮。”男孩朝卡斯汀的身边靠了靠,“我打听到了他的住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可是……”卡斯汀低下头看了眼破碗,里面空空如也,证明着今天他颗粒无收。
“当啷”两枚暗淡的铜币掉进了碗中,他再一次抬起头看向了男孩。
“我负责的街区有钱人多,这样你就不会挨打了。”男孩晃动着碗中剩下的八枚铜币,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是那么悦耳。
“一起去吧。学到两手我们或许就能赚到更多铜币了。”男孩起身道。
男孩没有给他拒绝的时间,拉住了他的右手。卡斯汀左手护住了碗口,就像是一只破风筝,踉踉跄跄地跟在男孩的身后。
诗歌,对卡斯汀来说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他只是一名在丰年城苟且的乞儿,对诗歌的理解也就只有好听与不好听。
老大的歌是难听的,那声音就像是老大身边那些扑满了呛人脂粉的女郎用可以戳死人的指甲在玻璃桌面上刮挠。但从未听过其他诗歌的他,那时还是能将其当作唯一的娱乐。
他从未接触过真正的音乐,所以才会对那位来到这种偏僻角落的吟游诗人感到好奇。为什么同样是从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他发出的就比老大的好听。他怀中的那把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简单,却能发出千曲百折的声音?
无数的疑问堆在心头,但当他看到被人群簇拥的吟游诗人时,千言万语都化为了白色的哈气。
“所以你觉得吟游诗人很高贵?”吟游诗人挑了挑眉,从背包中取出了那把“神器”。
他拨动琴弦,弹奏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便将“神器”递给了卡斯汀。
“不,我怎么能……”卡斯汀摆了摆手,神色慌张地朝后退去,但还没退几步。他的后背就被一双手顶住了。
“试试吧。”男孩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神器”被塞进了卡斯汀的怀中。他呆呆地抱着那把“神器”,有些不知所措。
“试着弹一弹,不要害怕弄坏了他,他很结实。”吟游诗人坐在了卡斯汀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让我听一听。”
这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咬着牙,用视死如归的气势,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一声短促的琴音在屋中飘荡又戛然而止。卡斯汀望向了吟游诗人,似乎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吟游诗人闭着眼睛,头微微地上下晃动,他的眉头皱起又舒展,指节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又一下。
“唉。”吟游诗人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你不是我在找的人。”
“抱歉,打扰了您休息。”卡斯汀双手捧着“神器”,身体弓成了九十度。
吟游诗人拿起了“神器”,望向了卡斯汀的同伴:“你不试一试?”
“我不喜欢音乐。”男孩抓着卡斯汀的胳膊随口敷衍了一句。
“既然如此……”话到口边,他平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诧,他想要改口说些什么,卡斯汀却转身飞奔而去。
“等我一下。”男孩追了出去。
吟游诗人盯着洞开的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许久之后他才用困惑地语气说出了一个简单却又深邃的词语。
“音乐家?”
卡斯汀在路上飞奔,夜晚冷冽刺骨的寒风撕扯着他,让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像是被火灼烧了一样疼痛。
“为什么,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卡斯汀朝着天空大喊,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卡斯汀!”一具瘦弱的身体抱住了同样瘦弱的他。
卡斯汀停了下来,双手掩面,蹲在了街道的中央,闷闷的呜咽声从喉咙中透出。
“对不起。”男孩低垂着眼皮,手掌按在了卡斯汀的背上。
“跟你没关系。”卡斯汀抹去了眼泪,“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浪费了你的……”
“两枚铜币!你这次足足少了两枚铜币!”伴随着酒瓶碎裂的声音,他们的老大用自己那破锣嗓子吼道。他踱着步子,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
在他的周围一众身穿破衣的乞儿聚拢在一起,他们全都缩着脖子,生怕自己无意做出的一个小动作将老大的愤怒引向自己。
“下次……”男孩的脸色有些苍白,双手捏紧了衣角,嗫嚅道。
“什么?”老大打断了男孩的话,他转身甩了男孩一巴掌,声音再次提高了一些,“还想有下次?”
男孩被抽倒在地,捂着脸颊吐出了一颗牙齿。
“那两枚铜币是我偷的。”卡斯汀推开了周围的乞儿,将男孩扶起。
这突然的一幕让周围乞儿喧哗了起来,卡斯汀能感觉无数的视线都落在的自己的身上,有不解,有好奇,也有不屑。但最令他感到的战栗的却是一道平和的目光。
老大眼中的暴戾就像是一场突然没有下文的雷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到了卡斯汀的面前,将手按在了卡斯汀的肩膀上,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你的铜币呢?”
“丢、丢了,还有碗。”卡斯汀不敢与老大对视,低下头嗫嚅道。
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全都消失了,没有人再敢看他一眼,他们知道他会迎来多么悲惨的结局,一如过去经常见到的那般。
“卡斯汀,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怎么样?”老大的手仍然按在他的肩头,让他不敢移动分毫。
“很、很好。”卡斯汀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左手。这时一只还略带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掌心有些冰冷,但内里却鼓动着热血。
一首诗歌突然在脑海中回荡,那是那位吟游诗人的歌,是有关受到命运摆布的人们向命运高举反抗大旗的史诗。这首诗歌的回荡是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恰到好处。他咬着牙,用头撞向了老大的肚子。后者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卡斯汀居然会反抗,加上对方还连带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压得他朝后跌倒。
他想要稳住身体,但这时恰好踩在了刚刚摔碎的酒瓶上,脚底的刺痛与液体的滑腻让他最终没能稳住,朝后仰倒。
“砰!噗!”比起乞儿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巨无霸的身体倒下了,脑袋磕在了玻璃桌子的桌角。尖利的桌角刺穿了老大的后脑,他的身体只是抽搐了几下便没有了生息。
死了。老大死了。死得如此莫名其妙,毫无意义可言。乞儿先是屏气凝神,随后将卡斯汀围起,抛向了空中,但当一切情绪都宣泄而出后,他们又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
这时一首豪迈的诗歌由远及近,一名怀抱“神器”的吟游诗人在未经其主人同意的情况下推门而入。
“卡斯汀,你是我要找的人。”吟游诗人的诗歌戛然而止,他看着卡斯汀,灰白的眼球中闪着炽烈的光。
“音乐家”,这是一个他总是从老师那里听到的词。他知道这个名字指代的是许多年以前来此地巡演的那位音乐家,但每当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他只会摇头,轻叹道:“只有他是音乐家。”
老师追逐了他一辈子,这是老师距离他最近的一次。据老师自己说,凡是受到了“音乐家”影响的人,其命运便已然编入了他的曲谱。
他又说“音乐家”最喜欢命运的交响乐,喜欢恢弘华丽绚烂与壮美的乐章,他会将这样的一生称之为艺术品,并将其敬献给他的神明。
他还说“伶人”的时代即将过去,他们是“伶人”时代的遗老,想要得到“音乐家”的垂青。
老师说了太多太多,但究竟说了什么卡斯汀早已记不得了。他只知道埋头练琴,偶尔还会询问老师是否可以去见一见他的朋友,那个为了自己挨打的男孩。
卡斯汀幻想着自己练成之后,将自己的成果向男孩展示,猜测着那时候男孩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眨眼间五年过去了,卡斯汀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大男孩。他的老师在收他为徒后便留在了丰年城。老师喜欢坐在躺椅上,闭目倾听他创作的诗歌,每当自己弹奏到精彩的地方,老师总是会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中带着一丝闪亮的光泽,就像是孩童突然看到不远处躺着一块甜美的蜜糖一样。
“我们行于既定的旅途之上,遥望漆黑的远方。我们愿为太阳歌唱,希图成为指路的明光……命运的剧本早已开张,为我们揭露戏码的无妄。无妄!无妄!道明且长!!勿忘!!勿忘!!谱写新章!!!”卡斯汀还记得最后一天,老师拿出了“神器”为自己弹奏出了这首曲子,词句虽带着几分抗争,但曲调却凄惨悲怆。
在弹完这一曲后,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你出师了,离开这里吧。”
“那老师您呢?”卡斯汀摸着怀中的莱雅琴,那是老师特意找城内的名家定制的,音色虽不及“神器”的十一,但他也已经很满足了。
“等不到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早就知道的。”老师闭上了眼睛,“现在谱写余下的曲目是你的责任了。”
可是自己又要写一些什么,又该去往何处?在老师的大门为自己关闭后,他抱着莱雅琴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时停驻在街边,头微微朝向家的方向,弹奏起老师教给自己的曲目,但每当发现要有人因此驻足,他又会收起它,继续朝前走去。他走呀走呀,从朝阳升起,一直走到星月高悬。
“嘿,卡斯汀!”曾经的男孩认出了他,现在他已经有老大那般高大强壮,他红润的脸上挂着喜悦,用力地拍了一下卡斯汀的后背,“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我……”卡斯汀咳嗽了一声,将莱雅琴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学成了。”
“那挺好的。”他挠了挠脑袋,“那时候他的出现实在是太刻意了。”
“老师……”卡斯汀抿了抿嘴,摇头道,“这么多年没见,你过得还好吗。”
“生活嘛,哪有什么好不好。走,我带你去我现在的住处,我们慢慢聊。”他拉住了卡斯汀的手。
卡斯汀护住了怀中的莱雅琴,那件老师唯一留给他的物品。这种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只是现在他成了一名不怎么合格的吟游诗人,而曾经的同伴则变成了老大。
当然,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大。
单以卡斯汀的眼光来看,他的生活显然不怎么如意。茅草的屋顶破开了一个大洞,寒风从高空砸下,压得篝火都弯下了腰。
他用两块路上捡来的破砖垒起一个防风的壁障,然后搓了搓手,朝他露出了一丝苦笑:“抱歉,这里也不太暖和。”
“要不要听一首曲子?我想到一个很应景的诗歌。”卡斯汀坐在了篝火边,手指按在琴弦上。
“不用了,我知道你很厉害。”他摆了摆手,坐在了篝火的另一侧,凝视着卡斯汀的脸,“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这首曲子真的很感人,他会让你明白……”
“他在哪里?”
“我想我该走了。”卡斯汀站了起来,他觉得这里有些冷,这种生活他似乎已经不能适应了。
“我找不到你!”他也站了起来,拽住了他的衣袖。
伴随着一阵布匹撕裂的声音,卡斯汀停了下来。他看着缺了一角的衣袖,淡淡地道:“这不怪你。”
“你知道?”他盯着卡斯汀的背影,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发出了一声长叹,“对不起。”
“老师说他希望我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希望道歉,那不如听一首我的曲子。”卡斯汀的手按在琴弦上,他抬起头望着茅草屋上方的大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躁动。
转天,卡斯汀带着希望离开了,他想要将这一夜的事情告诉老师。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吟游诗人,他会为老师带来转机。
但他却只看到了一地狼藉,砖瓦被大火灼烧得焦黑,黑洞洞的窗户是颅骨的眼孔,门扉就像是微微张开的颌骨,无声地述说着那场暴行。
“你知道吗?听说那个人是哀歌的信徒。”
“什么,他的歌分明那么积极。”
“谁知道呢,或许里面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但你还记得你听过的那首歌的名字吗?”
“谁会记得这个,他叫什么我都不知道。”
之后卡斯汀总是在各处听到类似的话语,这让他心痛,他将莱雅琴用棉布包裹起来,藏在了背包中。每当夜晚到来,他才会寻得一处无人的角落,颤抖地将棉布解开,然后双手将它捧起,抱在怀中弹奏上那么一小段曲子。
“大哥哥,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呢?”一名衣衫褴褛的孩童眨着闪亮亮的大眼睛望着卡斯汀。
“我啊……”他看着怀中的莱雅琴,眼中带着几分迷茫,“我在寻找意义。”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男孩朝四周看了看,歪着脑袋道。
“是啊,什么都没有。”卡斯汀苦笑道。他的手指捻着琴弦,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愈发让他感到陌生。
“大哥哥,来我这里。”小男孩的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他拉着卡斯汀的衣角,想要带他前往某处。
卡斯汀没有拒绝,抱着莱雅琴,跟着小男孩来到了他的住处。
他同伴的住处。
“这里的人呢?”卡斯汀呆呆地站在那座更加破败的茅草屋前,现在它就连结构都不再能够保持完整,一面墙塌陷了一大块,似乎随时都会彻底消失。
“人?哦,你说老大?他死了,为了保护我和妹妹。”男孩淡淡地道,“他总是很傻,觉得这样就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结果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什么都没带给我们,就自己走了。”
“什么都没有带来吗?”卡斯汀没有发觉自己眼中最后的那一丝光彩开始摇曳,似乎再有一阵微风就会将其彻底熄灭。
他跟随男孩走了进去,看到了正躺在草席上的女孩。她的面颊很红,嘴中一直在低声嘟哝着含混的话语。
卡斯汀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
“大哥哥,妹妹很喜欢听歌,老大总是喜欢向我们哼唱那首歌,虽然他总是跑调,但妹妹很喜欢,好像是这样子的。”男孩皱着眉回忆着那个旋律,哼唱了一小段。正是那一晚卡斯汀送给他的那首。
卡斯汀揉了揉男孩的脑袋:“我会努力试试的。”
这是他最卖力的一晚,他希望命运能够看在他如此努力的份上给予他一份奇迹。他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跟“音乐家”有着那么一丝一毫的联系,它不需要多么华美壮丽,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像是偶然间发现买的黑面包中裹着一粒儿红枣那么微不足道。
但他失败了。女孩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什么话语都没有说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仍然没有意义。
诗歌什么都没有带来,卡斯汀眼中最后一丝光彩随着女孩的呼吸一同湮灭了。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有某样东西在注视着自己,在祂的注视下,他恍惚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切的希望都只会带来深沉的绝望,那为何不连同那一丝念想一同掐灭?
他的手再次按在琴弦上,琴声优美,但这一次却不带任何思想,唯有空洞。男孩的哭声在空洞虚无的乐音中逐渐变小,最后看着眼前陌生的尸体,露出了一丝困惑。
没有思想,没有任何的愿望,这样才会幸福。卡斯汀站在阴影中望着天空,阳光是那么的刺眼,如果没有该多好啊。
“喂。”莫斯的声音让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看着莫斯,由于哀歌的影响,他只觉得一切都变得了无生气。
他奏响了莱雅琴,在琴声中莫斯脑海中的记忆被抹消了一段。
“重新介绍一遍。我叫卡斯汀。”卡斯汀停下了弹奏,看着被重置了部分记忆的莫斯再一次进行了自我介绍,“是一名诗意人【注1】。”
【注1】诗意人:一群知道自身结局,失去了自身存在意义,希望用诗歌与其对抗的人。命运的眷者“伶人”喜好编排剧本,其中有一部分人就这样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剧本,所以最初的诗意人其实都是一些失格的命运使徒。
在既定的道路上,人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可言,最终或有意或无意地走上了哀歌的道路。
他们向往着“音乐家”,希望用音乐带给自己新的意义。殊不知赋予自己所希望的意义也是一种类似“伶人”的理念。他们就这样矛盾地活着,在剧本的终局死去。他们的一生是诗意的,带着各种希冀,他们的一生也是失意的,因为他们不会在世界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独特痕迹。
与同样以创作闻名的另一支哀歌信徒空幻作家不同,诗意人更多是精神层面的。这种精神上的“哀歌”随着他们的诗歌传播,影响着越来越多的人。
ps:这里卡斯汀并不是真的诗意人,具体怎么解读就不给参考答案了,不然显得像是在做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