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天楼出来已是深夜了。
百里奚取了随从递来的裘皮大氅,给桑晚披上,还细心地打了个结:
“天冷,不骑马了,我专程让人赶了马车来,送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桑晚顺从地跟着他上了车,车内连醒酒汤都备好了,让她颇为意外。
“巡防营的兄弟在街上瞧见了你,你以为一身男装,旁人就认不得你了?”
百里奚端起醒酒汤地给她,“喝了。京城耳目多且杂,行事要小心再小心,别哪天我一没留神,你就把自己折进去了。”
他对桑晚的心意上上下下的弟兄们都知道个一二,这几日他臭着脸,底下的人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见到桑晚一人在街上落了单,自然是要第一时间通风报信的。
英雄救美不就是需要个时机嘛。
上峰爽了,底下兄弟的好日子就来了。
这一回倒真让他们给揣摩对了,百里奚正愁着该怎么去面对桑晚,如今连理由都不用,两人又像没事人一样翻篇了。
“左右你都给我封了赌神娘子的称号,我不在风月场上滚几遭,如何配得上这个名?”
桑晚想了想,觉得今夜这趟真没来错:“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你猜这个人会是谁?”
“好狠毒的心计。端王、昀王、百里家,都是他的囊中物,他甚至连裴佑的心思都猜到了。
借用裴佑设下的诏书局,直接将所有人都拉下水。如果不是文若敏锐,恐怕如今我们都是阶下囚。
可叹我百里家还以为自己真的固若金汤、难以撼动。”
百里奚见她饮完了醒酒汤,又递给她一个暖手炉。
桑晚接过,捂着手,醉后桃面微红,眼角随着眉头抬了抬,沁出勾人心魄的迷离。
百里奚心漾了开来,立刻强迫自己挪开眼。
他好不容易与桑晚又恢复了正常相处,不想再破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这个人知道所有隐秘的事,是今上吗?”桑晚想不出还有谁。
“若是今上,绝不可能将我擢升我正指挥使。”
百里奚还是有些脑子的,这个布局之人虽在暗处,但能掌握世家绝密顺水推舟借刀杀人,定然位高权重,能量不小。
“知道我何时休沐,行经路线,还能将萧琪玩弄在鼓掌间,且对端王的脾气也摸得透透的。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唯一失算的,是意外出现的你。谁都算不到沣水镇会出现你,而你烧了诏书,将本在死局中的文若救了出来。”
百里奚笑了笑,对自己作茧自缚颇有些无奈。
桑晚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垂眸细思:“不是今上,难道是大皇子?”
“萧琰背后站着容家,极有可能。”百里奚道,
“因为先帝薨逝,容义泽背了黑锅,被夺取了禁卫军都指挥使一职,由副指挥使庞宣顶了上去;而庞宣告老还乡,我才升任了都指挥使。他对付我,难道是想夺回禁卫军指挥权?”
容义泽在新帝登基后又接任了禁卫军兵马司指挥使一职,算平调,只是管理的区域有所不同。
“听我哥说,因为雎鸠宫着火一事,容义泽的禁卫军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也被削了,如今闲赋在家,未得圣上启用。容家目前全线后退,定然是在等待一个翻身的时机。”
桑晚侧过脸,“你也不能大意。兴许他们拿你小试牛刀,试探百里家的立场。”
百里奚哼了哼,敛了敛眸,神色有些漠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旁的人而言,兴许忙不迭要去表忠心。可对百里家而言,明堂上坐着的都是舅舅,我母亲照旧是大夏的长公主。”
桑晚笑了笑:“是你真心话?”
“……”百里奚没有吭声。
“你瞧。你同我哥一样,嘴上一套,实则心里都有一杆秤。”
百里奚想辩驳,但张了张口,又觉得无可辩驳。
舅舅的确都是舅舅,可舅舅杀了舅舅。
桑晚搓着手中的暖炉,凝视着炭盆迸裂的火星:“帮我想个法子,弄个人进去伺候昀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百里奚眉毛快冲到天上去了
:“他的命,今上势在必得。连郑云岚都护不住他,你有什么本事能护他?”
“我能不能是我的本事,你就说帮不帮?”桑晚没看他。
“祖宗。我喊你祖宗吧!”百里奚挠头:“你真是疯了!”
“子任,想不想同我赌一局?”
桑晚放下手中的暖手炉,这才侧身与他直视,一双眸子亮的像星辰,清澈、不掺杂质,却又像是蕴藏着无数的智慧和谋算。
百里奚霎时竟看不懂她了。
或者说,自己似乎从未看懂她。
他不明白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何时有的这双能直视人心的慧眼。
他有些心慌意乱:“赌什么?”
“赌百里家的下一个百年。”桑晚叹道,“看似乾坤已定,实则暗流涌动,你我心知肚明。
朝臣的服从和忠诚随时可以变成弑君的刀剑,毕竟今上就是踏着先帝的尸体上的位。
他可以,旁人为何不行?
臣子对君主失去了敬畏,礼崩乐坏,如周丢了鼎,天下英雄尽可逐鹿,生了妄念的又何止一个?
风雨将至,你百里家不站队,凭什么就可以安享荣华富贵?”
“百里家誓死效忠的是官家,是陛下。”
百里奚淬牙,快把唾沫星子喷出来了。
“先帝在时,你们也是这么说的吧?”桑晚冷笑,“今上听得还少?”
一席话将百里奚堵得哑口无言。
舅舅的确还是舅舅,可前舅舅没了,他们立刻对现舅舅表忠心,这忠心还有几分真?
“我若是他,一条见谁都摇尾巴的狗,还不如打死了,换一条只忠心自己的狗。”
百里奚气地冒烟:“嘴抹砒霜还是挂刀了?你想扎死我直说。”
“我这么说,是让你认清现实。你和萧琪一样,都是他们的磨刀石。先动你们,再动端王府、永宁公府。郑谨之如今自身难保。日后还有何人能护你们?”
桑晚顿了顿,沉声道:“只有我……和我哥,南安王府。”
南安王府不涉党争不握实权不占封地,老王爷还是死在巡盐的路上,王妃死状凄惨,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儿孙的护身符。这江山只要是萧氏的,无论是谁登基,都没有理由对南安王府动手。
萧玑敢开口让她去保护昀王,桑晚心底就探明白了这点。
“你想让我站郑云岚?”
百里奚口中晦涩,心里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了上来,醋意滔天:
“你就那么确定文若能赢?少主如何坐稳江山,有几个人会支持他?你在痴人说梦。我不能因为个人私情置百里家上万口人的性命不顾。”
“你不需要站队。”桑晚摇头,“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若有一天到了生死关头,我要你把郑谨之交给我。我以性命发誓,无论明堂上坐着的是谁,我都给百里家一份延续百年富贵的投名状。”
“等等,你认为文若会输?”百里奚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支持他。”
桑晚不置可否,她有自己的考量。
“江山轮到谁坐,是他们的事。我哥说的得对,这天下要的是明君,这山河日月昭昭,自会选出它们要的君王。
萧熠也好、萧琰也罢,哪怕是今上,他们既要这个位置,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又与我何干?
我要的是郑谨之的命。”
桑晚紧抿着唇,眸光如常:“如何?”
“我是疯了,才会信你的醉话。”
百里奚双手捏成了拳头置在双膝上,兀自喃喃了一句,抬眸哂笑:“他娘的,赌就赌!”
“桑晚,嫁给我吧。咱俩拴在一根绳上,不好吗?”
“滚蛋。”桑晚扶额:“我不做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