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毓宫,是专门为萧应雪而建的,从始至终也只有这一个主人住进去过。
所以,即便因为千旈宴的事情,温礼晏褫夺了萧应雪的贵妃之位,贬她为嫔,但她却还是住在这座明毓宫。
“……”温礼晏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昀笙,对清州淡淡回复道,“不必了,朕和她……没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了。”
萧君酌谋反伏诛,萧家所有人尽皆获罪,等到三司定案后,自然是斩首得斩首,流放得流放。
萧应雪这个时候想见他,不外乎是想为萧家人求情。
但他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心软的。
斩草不除根,只会永留后患。
“朕对她的处置,你们都传去明毓宫了吧?”
“是的,陛下。”
萧应雪陪着温礼晏长大,虽然对这个表姐和名义上的妃子没有男女之情,但他还是念着那些年的情谊,给了她两条路。
一是贬为庶人,永远离开京城;二是不肯离开,从此在冷宫里禁绝此生。
清州公公面露难色,还是上前几步,将一件物事奉了上去。
“陛下,萧昭容说请您看一眼此物。”
温礼晏接了过来,脸色微微一变。
那是一条丝帕。
样式简朴,布料粗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会出现在明毓宫里的东西。
只有温礼晏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留着这条帕子。
萧应雪什么都没说,但所有的话都在这条旧帕上面。
“陛下,还记得您当年对我说过的话吗?天子一诺,金口玉言。陛下如今是想反悔吗?”
十年前,温礼晏七岁。
在他被太后的人接到皇宫之前,身为太后侄女儿的萧应雪,就已经住进了延寿宫。
温礼晏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少女依偎在太后的身边,望向自己的时候,澄澈的目光。
里面有好奇,有惊讶,还有一丝丝期待。
“姑母,他就是阿晏吗?”
少女簪星曳月,光鲜亮丽,身上衣裳的布料像是月光,是他在兰汀别业从来没有见过的。
“是。”太后宠爱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对温礼晏道,“阿晏,过来,这是你的表姐。”
她将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满意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自己完成的最好的作品。
“阿晏许久没有回宫,这里变化大,应雪,你陪他走走。”
太后娘娘这句话也是给他个体面。
其实皇宫变化大不大,他其实都是不了解的,毕竟他根本没有享受过身为皇子的体面。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个襁褓婴儿,对这里毫无印象。
少女拉着温礼晏走出了延寿宫:“走,你想去哪里逛逛?我知道这个时节哪里的景致最好,花开得最多,哪里的水最清澈……”
比起被推上皇位的先帝之子温礼晏,反而更像是这座金笼子的主人。
她喋喋不休了许多,看上去热情又活泼,似乎很好相处,让手足无措的温礼晏,心里稍微放松了些许。
然而,刚离开了延寿宫宫人们的视线,她就猛然将温礼晏的手甩开了,神情冷淡下来。
讥诮凉薄的目光,淡淡扫过他局促的表情,胆怯的手脚,化为隐隐的嫌弃和失望。
“凭什么是你呢?”少女呢喃了几句,语气委屈不服气,又打量着他的眉眼,眼圈竟然慢慢红了。
温礼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表姐……”
“住嘴!不许喊我表姐!”萧应雪忽而恼怒地打断了他。
她望着温礼晏,竟然蹲下身子,抱住自己哭了起来。
“……”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喊人过来,明明一头雾水,却感受到了某种刻骨铭心的悲伤,于是只是默默地塞给她一条手帕。
那是照顾他的掌事姑姑,在他离开兰汀别业的时候,给他擦眼泪用的。
萧应雪看也没看他,就把手帕甩开了。
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温礼晏却及时发现了往这边走过来的高明泰,连忙提醒她:“高公公来了!”
萧应雪仿佛变脸似的,立刻抹干净眼泪,没事人儿似的重新挽着温礼晏,又兴高采烈地介绍起了宫中的景致。
“你看,站在那里的亭榭,夏天可以看到湖水中盛开的菡萏投映的影子……”
高明泰似笑非笑地请安,看向温礼晏:“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惦记,打发奴婢前来看看,小姐和陛下相处得如何。”
眼神是看向温礼晏的,话却是对着萧应雪。
温礼晏感到挽着自己的手一紧,萧应雪就露出如花笑颜,对他道:“阿晏,我们继续玩,我带你去只有我知道的好地方,咱们不理这个啰嗦的老太监。”
“这……”温礼晏只好道,“多谢母后关心,我……我和表姐相处得很好,高公公也请回去吧。”
等人走了,萧应雪将他松开,表情没有之前那样厌恶,低头捡起了那条帕子:“我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那之后,表姐弟二人便形成了某种默契的相处模式。
在其他人的面前,都伪装成十分亲密的模样,没了外人,才露出生疏尴尬的内里。
温礼晏也渐渐从其他人都口中,明白了萧应雪的敌意从何而来。
母后的意思,是想让表姐嫁给自己的。
可是表姐比他大,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怎么看得上一个稚气软弱、还重病缠身的孩子呢?
她那样骄傲热烈的性子,应当是更喜欢英武抖擞,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吧。
不过,无论如何,朝夕相处之下,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缓和许多。
从来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过的温礼晏,也把这位脾气有些娇纵的表姐,当成了亲姐姐看。
那一日,温礼晏见到了传说中的萧丞相,表姐的父亲。
他是来看养在太后身边的女儿的。
然而,久别重逢的父女之间,氛围并不融洽,甚至算得上冷凝。
“现在是你闹脾气的时候吗?你还记不记得你姐姐死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了?”
萧应雪的情绪陡然变得激烈,仿佛被冒犯了领域,或者被踩到了尾巴的小兽。
“姐姐?爹爹还好意思和我说姐姐?姐姐是怎么死的,您真得不知情吗?说到底,我们不过都是您的棋子罢了,从前是她,现在就轮到了我……就因为温家只剩下这个病秧子了,您就要把我往他的床上送!”
不等萧应雪说完,丞相的眸色便陡然凌厉起来,蒲扇似的一巴掌,狠狠扇了过来。
……
后面的话,不敢近前的温礼晏都没有听清楚。
只是回去后,他便又发了病。
痛苦得打起摆子,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病重到极致的时候,却察觉到了滴落在自己脸庞的眼泪,一滴一滴。
有一只手,笨拙地擦拭着他的额角。
温礼晏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萧应雪。
“你怎么来了啊,快出去,这里腌臜得很,都是药气。”
“……”见他居然还轻轻笑着,萧应雪哭得更惨烈了,“我可不是来看你的,只是开还帕子而已,你不要会错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