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上过了。”
苏若清无奈答道:“基本上所有刑罚都过了一遍,据说人都晕了几次,可硬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说到这里,苏若清眉头皱得更紧了。
宋辞似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眼中明显 闪过一丝诧异,但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
看着苏若清正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她低下头略微思索了片刻,问道:“他们就没有软肋吗?”
苏若清回道:“是人就会有牵挂,这便是软肋。”
见苏若清如此回答,宋辞突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你这话说的太绝对了。”
苏若清闻言笑了,“所以你觉得我这话说的不对?”
这一次宋辞没有说话,她看向苏若清,沉吟道:“我不是觉得你这话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你说的太绝对了些。因为这世上有些人,的确没有软肋。”
“比如呢?”
“你。”
“……”
苏若清闻言一噎,待反应过来说的话时竟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会没有软肋?”
闻言,宋辞心中微诧,挑眉追问道:“你有软肋?是什么?”
苏若清笑而不语。
宋辞皱眉:“难不成是天下百姓?”
苏若清听后一怔,随即顺着宋辞的话温声回道:
“你说的不错,百姓乃立国之本,为君者当以民为贵。但这万千百姓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软肋,更是父皇乃至整个大渊皇室的软肋!不仅如此,他们也应该是每个为官者的软肋!只有这样,百姓才能真正迎来属于他们的盛世!”
他这一段话说的慷慨激昂,但宋辞却不以为然,只敷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因为这种话她已经听过太多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是他既说了自己又不好不答,只得勾唇应道:
“你说的对,那我便等着看你所说的盛世何时能降临吧。”
宋辞话说的极为随意,苏若清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敷衍。为了防止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只得开口将这个话题引开。
“你的软肋是什么?”
宋辞听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轻笑起来。
“自然是家人。”
她说这话时依旧是不以为然的口吻,但苏若清却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伤痛。
想到已故的安北郡王夫妇和沈老夫人,苏若清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怜惜之意,所幸没有被宋辞看见。
……
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外露,苏若清轻咳一声收回了思绪,然后将自己方才想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曾在来之前查阅过江州各位官员的卷宗和风评,发现范文博以‘慈’、‘孝’二字闻名于江州。”
宋辞闻言心中瞬间有了主意,“所以只要能找到他的家人,就不怕他不招了。不过……”
她话音一转,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既然范文博和李志昌至今不愿招供,想必家人已经被严铭谨秘密藏匿起来了。”
“没错。”
苏若清点了点头,“所以我已经派人暗中去查他家人的去向了,算算日子,想必再过不久便会有消息传来了。”
宋辞听后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静候殿下佳音了。”
……
虽然宋辞这样对苏若清说,但回去后还是给雪月宗去了封信,让青姝立刻派人打探范文博和李志昌家人的去向,一有消息后立刻加急送往平县。
*
严铭谨的信送来后的第二日,苏若清便在平县衙门外见到了此次征来的人。他们此时正在排队登记上册,然后领取工具和吃食。
由于此次征人为的是治理水患,所以征来的人多以身强力壮的青年人为主,但可能因为如今的江州人手实在不足,其间不免出现老人和少年身影。
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已年过半旬,最小的不过八九岁,还是个稚子。
宋辞的视线一一瞥过众人,待看到一些人的面色时心中陡然一沉,登时便有个不好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她转头看了苏若清一眼,却见他正伫立在一旁盯着什么去看,许久都没有动作。
见此,宋辞思索片刻后向着那些人走去,以便能看的再清些。
……
待看清他们的面色和状态后,宋辞眉心微蹙,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由于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苏若清并未察觉到宋辞神色的变化,见她突然走近,只以为她在清点征来的人数,并未深想。
看着站在最末端刚至前一人腰间的孩子,苏若清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抹担忧。等到孩子登记完名字、领了东西在一旁啃饼时,他缓缓走至孩子身边,然后蹲下身子问道:
“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小孩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后并未回话,只一直盯着他的衣裳瞧。
“你的衣裳真好看。”
他小声说着,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说完后,他似是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但他看了看他身上那抹不染纤尘的白和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最后还是放弃了,只痴痴的盯着他的衣裳。
他的衣裳很漂亮,人也很漂亮,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一般,与周围衣衫褴褛的人格格不入。
苏若清听后一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的衣裳,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为了节省时间,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最为普通的白色衣衫,甚至连刺绣也没有。可是……
他的目光从衣服上移开,落在小孩脸上,清楚的看清了他眼中的惊羡。
“如果你喜欢,我也送你一件,好吗?”
小孩听后瞬间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有些不敢相信。
“送我一件吗?”
小孩看着面前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着。
苏若清点了点头。
“但是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闻言,小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是不明白他要问什么,但是他看了眼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后还是点了点头,只是神色有些拘谨。
苏若清见状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柔声道:“你不要怕,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你今年几岁了?”
小孩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抬起头怯懦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小声回复道:“八岁。”
“你知道这次征人是用来做什么吗?”
“知道。”
小孩点了点头,“严大人和我们说了,太子殿下想要先治水,所以需要征人来挖河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过来?你年纪这样小,难道就不怕遇到什么危险吗?你的家人不担心你吗?”
不知是哪一个字刺激到了小孩,他听后突然攥紧了双手,眼眶瞬间红了。
苏若清自知说错了话,想要出言安慰,可是还不等他开口,小孩便出声了——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我爹娘死在大水里,祖母和妹妹死在疫病里,除了我,我家里已经没人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但苏若清却听的再清楚不过了。
听了小孩的话后,苏若清低头看了一眼浑身脏兮兮的幼童。看着他脸上的痛苦,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隐痛,眼神也变得悲悯。
“挖河道是重活,你年纪这样小,身体承受不住的。”
可小孩听了情绪却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眼睛亮的可怕,他几乎是立刻回道:“不!我不怕累,我可以的!”
苏若清见状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来?如果是因为吃的,如今官府已经在各地开仓放粮,并不缺吃的。”
小孩闻言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苏若清有些不解,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怎么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小孩听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因为我想报恩!”
“严大人是个好官,在水灾最严重时带领很多官员每隔几天便在城郊开设粥棚救济百姓,甚至在疫病爆发后也依旧如此。虽然米汤很稀很稀,用的也是最差的米,但是朝廷久久没有人来,那些米是严大人用自己的俸禄从其他州郡买回来的……”
“严大人是个好官,他手下的那些大人也是好官。如果不是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在城外开设粥棚,我可能早就已经饿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等到朝廷的人来。”
……
苏若清闻言被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神流露出不忍,可小孩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说着:
“我想报恩,所以在知道严大人征人后就立刻报名了。”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突然变得伤感起来,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
“反正我家里也已经没人了,无牵无挂的,严大人给了我第二条性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想为他尽一份力,尽管这份力很小。”
待小孩将话说完后,苏若清轻叹了一口气。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幼童,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心中只觉讽刺。
一个导致江州变成炼狱的罪魁祸首,在百姓眼中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严铭谨在灾情最困难时拿出他曾贪来的一点点钱来开设粥棚……
想到这里,苏若清简直想要放声大笑,可心中却是无尽的悲凉。
虽然此言让人觉得荒唐,但小孩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如果不是严铭谨开设粥棚,可能他已经饿死了,根本不可能撑到朝廷来人。
严铭谨虽罪无可恕,但……
苏若清心中轻叹一声,只觉无力。
总督身死,不管他严铭谨是为名也好,为利也罢,此举确实救下了江州的一部分百姓。
再者,如果朝廷能迅速拨下赈灾粮款,而不是在灾情出了之后持观望态度,江州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小孩的话虽然令他觉得惊诧,但却不是无法理解。
因为严铭谨给了他米粥,所以他将严铭谨看作是恩人——那个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
可是,这只是他被暂时蒙蔽住了而已,如果他知道真相之后呢?
如果他知道,如今的这一切都是严铭谨推波助澜的结果,还会这样觉得吗?
恩人变成“刽子手”,他、他们,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
此刻苏若清思绪万千,但小孩却并不知他此刻所想,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就放松下来了,不再畏惧。
他抬起头直直望向苏若清,轻声问道:“您就是从盛京来的大人吧?”
苏若清本来听了他的话心情还有些沉重,听到这句后却轻扬了下眉。
“你怎么猜到的?”
小孩笑了笑,“其实很好猜的,因为您明显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就像……”
小孩想了想,道:“就像从天而降的神仙一样。”
听了他的形容,苏若清轻笑了一声,但心情却更加沉重了,只是他惯于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并没有显露出来。
在苏若清沉默之际,小孩忽然出声问道:
“大人,水灾会治好吗?疫病会治好吗?”
苏若清闻言一怔,垂眸时正对上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
“会的。”
还不等自己回神,苏若清便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嗯!”
小孩听到这话后眼神陡然亮了起来,用力点了一下头,笑了。
苏若清见状揉了揉他的头发,“衣服我明天派人送给你。如今疫病扩散严重,记得带好面巾,尽量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小孩的目光下站起身子,然后离开。
……
苏若清来到宋辞身边时,她正仔细看着这次征来的人。
由于思索的太过认真,宋辞并未注意到苏若清的靠近。
“怎么了?”
苏若清见她神情严肃,出声询问道。
听到苏若清的声音,宋辞陡然回神,转头看向了他。
“没事。”
顿了片刻后,她轻轻摇了摇头,习惯性的走到他右侧站定。
苏若清对她一向是事事回应,但这次却没有。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显然是非要得到一句真话不可。
宋辞自知自己说的话太过于单薄,于是又补充道:“只是觉得这孩子如此年幼便要来挖河道,一时间有些恍惚。”
闻言,苏若清这才笑了笑,但眼神中却充满了悲凉。
想到方才小孩的话,苏若清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忽然问宋辞道:“你知道那孩子为什么来吗?”
“为什么?”
宋辞明白他有话要对自己讲,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出来,然后抬起头静静等着他开口。
“因为在他眼里严铭谨是个好官,他救了他的命,所以他想要报恩。”
“……”
宋辞闻言抿了抿唇,看向这些人的目光愈加复杂。
要说吗?
她在心中自问,可是没有人能回答她。
藏在衣袖中的手被攥的发白,宋辞怔怔的望着这些人的脸,两种想法在脑海中激烈的碰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若清见她一直没有开口以为她是在忧心江州之事,因此并未做深想。直到后来他知道真相时,才明白宋辞今日为何而沉默,可惜却早已无法弥补。
他只能在记忆的一旁里做个无名观众,看着他们走向既定的结局。
……
宋辞并没有沉思太久,不过片刻便收回视线看向了苏若清。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知道苏若清心中有多爱这些百姓。如果他知道这些人得了疫病,为了防止更多的人感染,一定会立刻隔离这些得了疫病的百姓。
可严铭谨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江州各地,若不酿成大错,只靠百跃的指认是绝不可能连根拔出的。
这次征来的人便是一个能彻底扳倒严铭谨的机会,所以她不能说,也绝不会说!
江州乱势已定,牺牲在所难免。
只有闹出了震惊朝野的动静,割肉时才不会疼!
……
这一边,宋辞已经走远,而苏若清却仍停留在原地。
看着宋辞已经走远的背影,他轻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有些许无奈。
经过这两年的相处,苏若清早就摸清了宋辞的性子——在她心情不好或者在想事情时,就会一直沉默,离开时也不发一言。
但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宋辞这样,所以并不觉得宋辞的举动有多失礼,在她进去后也跟着进去了。